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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元旦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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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欣生日那天,收到了祈星精心准备的礼物。那是一块设计简约精致的石英手表,表盘干净,表带纤细,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它并非多么名贵的品牌,但对于心欣而言,这份礼物的价值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摩挲着冰凉的表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更深的忐忑覆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份回礼——一条她织了拆、拆了织,反复多次才完成的、与祈星那副同款却不同色的毛线围巾。与这块漂亮的手表相比,自己的礼物是否太过廉价、太过普通?
她的念念却全然没有察觉这份不安。在给心欣戴上手表,仔细调整好表带后,祈星捧起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已经开始哒哒地说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或是自己凭空创造的情话:
“心心你看,秒针在走哦。”她指着表盘,“以后,如果我没有亲口对你说‘爱你’,你就看看它,提醒我,我一定是忘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如果……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听它的声音。滴答,滴答……每一次跳动,都是我在说‘爱你’。”
太肉麻了。心欣的脸瞬间红透,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祈星紧紧握住。耳边仿佛真的清晰响起了手表细微的“滴答”声,规律而执着,像敲在她的心尖上。一股巨大的甜蜜将她淹没,可在这暖流之下,一丝莫名的、冰凉的恐惧悄然滋生——她突然害怕起那个可能到来的、发条停转、声音消失的时刻。
元旦前夕,苏琰接到了返回苏家老宅会面的通知。她已不再是那个会因情绪而直接摔门离去的少女,深知要在这盘棋局上走下去,某些表面的妥协与场合的周旋必不可少。
偌大的餐厅,长长的雕花餐桌旁,只坐了她们母女二人。气氛冰冷得像窗外渐起的寒风。
“海外那些资产,处理得如何了?”苏母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食物,头也未抬。
苏琰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收紧,面色如常:“需要时间梳理。”
“那是与温特集团置换来的。”苏母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常,提及那个名字——苏瑶的生物学父亲,一个在海外拥有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里面的关节,你最好尽快弄清楚。人手这块,你冬叔会联系你。”
话音未落,餐厅门被轻轻推开。苏瑶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甜汤圆走了进来,步履轻盈,笑容温婉:“母亲,姐姐,厨房刚煮好的酒酿圆子,驱驱寒。”她挨着苏琰坐下。两人相似的眉眼一如皎皎之月,一似玲珑之玉,如此美好。对面的苏母看她们在柔声对谈,眼中也似掠过一些笑意。
饭后,苏母以“长途劳累”为由,早早让佣人收拾餐桌,又吩咐苏瑶去安排翌日祭祖的礼单。苏琰借口“透口气”,独自穿过回廊,推门上了阳台。
夜风挟着远处庆典礼花的残光一起灌进来,冷得像是另一个国度。她背对暖厅,点燃一支细烟——
烟才燃到第一圈灰白,楼下传来压低的抱怨——
“……大小姐的屋子怎么铺床?她从没回来过夜,我哪知道标准!”
“是啊,香水?除螨?还是真丝枕套?别到时候又挨骂。”
声音被寒风削得尖细,却戳不穿阳台那层铁栏杆。苏琰吐出一口烟,唇角勾了勾:原来自己在外人口中,是“连床单都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的陌生人。
她抬手想弹烟灰,忽然听见一个更轻、更软的声音,像温水滴进冰缝——
“姐姐爱干净,也喜欢清净。”苏瑶的声线裹着夜风,顺着石阶爬上来,“把房间收拾到无尘就好,她没打招呼,别去打扰。”
女仆们忙不迭应声,脚步窸窣散去。阳台底下只剩风穿枯草的沙沙声,和苏瑶站在原地的一息轻叹——那叹息轻得像给夜风加了一层绒。
苏琰指间的烟灰在这时自动断裂,落在花盆里,像一粒极小的雪。她没有探头去看楼下的人,只抬眼望向远处炸开的烟花:金红、碧绿、银白……层层光晕映在玻璃幕墙,也映在她眸底,忽然有些刺目。
冰面没碎,只是裂了一条发丝细的缝,缝里漏进一线温光——
无人知晓,包括她自己。
阳台下,枯叶被风卷得沙沙走远。苏琰掐灭烟头,转身时,听见自己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极轻的“嗒”一声,像给刚才那一瞬的温光,上了锁。
元旦假期对于热恋中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谢祈星而言,简直是酷刑。联系不上心欣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难熬。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踩着C市多年来罕见的一场厚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
寒风凛冽,她忽然想起上次牵手时,碰到心欣手指上那些红肿的冻疮。心里一疼,立刻调转方向,跑去社区医院找了孟伯,软磨硬泡要来了特效的冻疮膏。
怀揣着药膏,她踏上了前往星源的长途汽车。雪天路滑,车行缓慢,一路颠簸艰难。好不容易挨到站,又走了好长一段积雪的土路,才看到李家那熟悉的院落。
远远地,她就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戴着那顶她无比熟悉的、心欣常戴的毛线帽的身影。心脏瞬间被喜悦填满,她几乎要像个小炮弹一样扑过去——
“祈星姐姐?”帽子下抬起的,却是妹妹喜儿那张带着惊喜和些许困惑的小脸。
满腔的热情像被冰雪瞬间冻住。祈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喜儿……你姐姐呢?”
“姐姐去镇上的表姨家帮忙带小宝宝了,”喜儿乖巧地回答,“要赚生活费,这几天都不回来呢。”
失落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四肢百骸。祈星默默地将冻疮膏塞给喜儿,嘱咐她交给心欣,甚至忘了多说几句,便转身踏上了归途。
“你姐回来了?”李平问闲不住的小女儿。“不是,是祈星姐姐,”小喜儿举起手中的药盒。“给姐姐送药,看姐姐没在就回去了。”
李平目光落在冻疮膏上,没再言语。
回城的班车早已错过。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她又冷又饿,茫然地在镇子边缘徘徊,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凑合一晚。
“谢祈星?!”
一声熟悉的、带着惊怒的呵斥自身后响起。祈星浑身一僵,缓缓回头,看到了眉头拧成疙瘩的父亲正带着同事巡查到此。
谢父显然气得不轻,将她拎到避风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家好好待着陪陪你妈,不认真温习功课,跑到这偏僻地方来干什么?!多不安全!你……”他打量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离谱却并非毫无迹象的猜测脱口而出,“你难不成……是跑来跟李家那姑娘谈、谈恋爱了?!”
谢父吼声落下,风忽然停了。
雪粒悬浮在半空,像被谁按下暂停键——它们也在等一个答案。
祈星呼出的白雾,在零下五度里凝成小小的冰晶,悬在睫毛上,迟迟不落。
"是。"
声音不高,却带着雪崩的脆响,震得谢父手背青筋猛地一跳。
冻住的雪粒这才簌簌坠落,砸在两人脚边,像给这句告白铺上一层碎钻。
一个字,把见多识广的谢凤祥彻底砸懵了,后续的训斥卡在喉咙里,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最终,谢父黑着脸,亲自将这不省心的女儿押送回家。车里,谢父板着脸开车,余光扫到副驾——
祈星把冻红的手塞进米白色手套,指节处还沾着未化的雪。
手套内侧,隐约透出一股清凉的药膏味:那是她为另一个女孩讨来的"平安符"。
药味混着雪气,在密闭车厢里无声发酵,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誓言——
"我认了我的爱,也认了她的疼。"
回到家,将祈星赶回房间后,谢父在客厅烦躁地踱了几圈,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女儿那句清晰的“是”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他活了大半辈子,经手过无数错综复杂的案件,却第一次在自家女儿的情感问题上,感到如此无力与茫然。
最终,他还是带着满腹无处安放的忧虑,拨通了苏琰的电话。
“阿琰啊,”电话接通,谢父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显而易见的困惑,“没打扰你吧?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是祈星这孩子……”
“谢叔,您别急,慢慢说。”苏琰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清冷而稳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她今天居然跟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一个女孩子!”谢父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问她是不是,她就那么直接承认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里,是苏琰脑海中瞬间掀起的风暴。
一个……女孩子?
几乎是本能地,餐厅里祈星那亮得灼人的眼神、那些关于“爱”的羞涩提问、以及自己每一个肯定的回答……所有画面轰然回溯,交织成一个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的念头——
难道……祈星说的……是我?
她向父亲出柜,是因为……我?
这个想法如此大胆,甚至有些荒谬,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合乎逻辑的诱惑。它完美地解释了祈星近期的所有“反常”,解释了那场让她心生波澜的对话。
然而,这个刚刚升起的、带着一丝隐秘悸动的猜测,下一秒就被理智狠狠压了下去。
不,不可能。
苏琰在心底立刻否定了自己。
她怎么会……对我有这种感情。是我多想了。那孩子只是信任我,依赖我而已。
一种混合着自嘲和失落的情绪,取代了那短暂的悸动。她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自作多情”感到些许难堪。
“谢叔,”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一丝异样,甚至比刚才更加温和理性,“我明白了。您先别太焦虑。”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和安抚者:
“祈星长大了,情感萌动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许这只是一种比较深厚的友谊,或者是对亲密关系的一种探索。这个阶段,她的认知可能还不够清晰。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理解和陪伴,而不是急于否定或贴标签……”
她给出了最理智、最稳妥的建议。
听筒放回座机,"咔哒"一声轻响,像给某个未曾开始的故事上了锁。
苏琰垂眸,看见自己左手无名指在桌沿压出一道月牙形的白痕——
那是刚才通话里,她唯一失控的0.1秒:指甲先扣住木头,再扣住理智。
落地窗映出她的倒影:
肩线笔直,神色冷静,像一面没情绪的冰墙。
可墙根处,倒映着窗外一盏路灯,黄光在雪幕里晕开,竟像极那晚祈星在餐厅眼里盛满的星子。
她忽然抬手,"刷"地拉上窗帘——
动作太急,窗帘轨道发出刺耳的金属嘶鸣,像把谁的名字拦腰斩断。
她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纯水,没加冰。
举杯的一瞬,水面轻轻晃动,映出她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无声质问:
"万一真的是你呢?"
"万一不是呢?"
两个问题在水杯里短兵相接,撞出极细的涟漪——
涟漪散尽,水面恢复平静,像从未起过风波。
她仰头喝尽,把杯子倒扣在吧台,杯底残留的水珠沿着玻璃缓缓下滑,
像一场无人看见的雪崩,
在黑暗里悄悄埋了一条,尚未命名的山脊。
镇上的心欣表姨家,屋内被暖炉烤得热烘烘的。心欣正拍哄着怀里的小宝宝,手背上陈年的冻疮又在熟悉的暖意里发起痒来。她只得用指腹更轻地拍着,生怕粗糙的疤痕硌着孩子细嫩的皮肤。
“你们姐妹俩倒是有心,”表姨在一旁叠着衣服,像是忽然想起,“前几天下大雪,还有个女同学找到这儿来问你呢,说是姓谢……看你不在,坐都没坐就走了。”
心欣的心猛地一跳,“……谢祈星?”
“对,就是这名儿。”表姨啧了一声,“那天雪多大啊,她裤腿鞋面都湿透了,也不知怎么找来的……”
表姨后面还絮叨了什么,心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傍晚回到家,妹妹喜儿像只小鸟般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她:“姐!祈星姐姐给你的!”
那是一盒冻疮膏。
冰凉的盒体落在掌心,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都在发抖。她眼前瞬间模糊,仿佛看到了那个大雪天,祈星怀着一腔热望,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陌生的雪路上,却最终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这份跨越风雪、最终却落空的深情,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让她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