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诊》英格里斯

26、发落无声

　　浴室里只亮着一盏镜前灯，昏黄的光线在白色瓷砖上投下边江然孤独的身影。

　　边江然刚刚结束又一轮化疗，身体里还残留着药物的灼烧感。当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头发时，指缝间却带下了一大撮黑发。

　　他愣住了，低头看着掌心中那团失去生命力的发丝。化疗前医生就警告过会有这个副作用，但真正面对时，那种冲击还是超出了预期。

　　沉默地，他再次抬手梳理。这一次，更多的头发随之脱落，像秋日枯叶般无声飘落，在洗手池的白色陶瓷内壁上铺开一片刺目的黑。

　　一次又一次，他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水池里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脱发，而他的指间依然缠绕着不断掉落的发丝。

　　镜中的他，头顶已经出现了几处明显的斑秃，像被虫蛀的布料，残缺不堪。他的眼神麻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这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

　　“江然？”浴室门外传来路枫予担忧的声音。他听见水声停了太久，不放心地过来查看。

　　没有得到回应，路枫予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边江然站在镜前，周身笼罩在一种绝望的平静中，而洗手池里那堆积如山的脱发，无声地诉说着疾病带来的残酷。

　　“江然，”路枫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长痛不如短痛，剃了吧，干净利落。”

　　边江然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路枫予转身离开，很快带着电动推子回来。他站在边江然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好友的眼睛：“我帮你，好吗？”

　　漫长的沉默后，边江然终于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放弃的姿态，是对疾病、对命运、对一切的屈服。

　　推子启动的嗡嗡声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听起来异常刺耳。路枫予的手很稳，从边江然的额际开始，推子缓缓向后移动。黑色的发缕纷纷扬扬地落下，飘散在洗手台上、地板上，也飘散在边江然的心上。

　　边江然闭着眼，感受着推子接触头皮传来的轻微震动。那种感觉很奇怪，既不是疼痛，也不是舒适，而是一种剥离——他作为边江然的一部分，正在被强行剥离。他想起远孟舟曾经多么喜欢抚摸他的头发，说那像黑夜里的森林。

　　“记得大学时吗？”路枫予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为了陪孟舟写生，特意留了长发，说那样更有艺术家的气质。”

　　边江然的嘴角微微抽动。是的，他记得。那时的远孟舟笑着说他的长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叛逆的摇滚歌手，而不是建筑系的高材生。后来为了面试，他还是剪掉了那头长发，远孟舟惋惜了好几天。

　　更多的头发落下，他的头皮感到一阵凉意。推子经过的地方，一种陌生的光滑感取代了往日发丝的覆盖。他能感觉到路枫予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在进行一场与疾病的妥协。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路枫予轻声说，关掉了推子。

　　浴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边江然缓缓睁开眼。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他心惊。光秃的头颅凸显出他脸部的轮廓，苍白的头皮在灯光下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干裂的嘴唇——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个与死亡握手的人。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光滑的头皮。那种触感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像是触摸别人的身体。他的指尖在头顶游走，感受着那些微小的起伏和温度。

　　路枫予努力让气氛轻松点：“嘿，还挺帅，像个硬汉。”但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哽咽。

　　边江然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回应朋友的安慰。但那个笑容最终没能成形，只是扭曲了一下就消失了，像是水面上的涟漪，转瞬即逝。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头发，那些曾经被远孟舟把玩、亲吻的发丝，如今只是一堆无用的废弃物。疾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剥夺他的尊严，先是健康，然后是外貌，接下来还会是什么？

　　“我帮你清理。”路枫予说，拿起一旁的扫帚。

　　“不用，”边江然轻声阻止，“我自己来。”

　　他弯下腰，拿起一小撮掉落的头发，在指尖摩挲。那些发丝依然柔软，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想起远孟舟曾经说过，最喜欢在阳光下看他的头发，说那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而现在，这层金边永远地消失了。

　　他仔细地将洗手池里的头发清理干净，然后扫地，将所有的脱发收集到一个小塑料袋里。动作缓慢而有序，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完成后，他再次看向镜子。那个光头的身影依然陌生，但眼神中多了一丝接受。疾病可以剥夺他的头发，可以摧残他的身体，但有些东西，它永远夺不走。

　　“我想休息一下。”他对路枫予说。

　　路枫予点点头，理解地退出浴室。

　　边江然独自站在镜前，又停留了片刻。他轻轻触摸自己的头顶，然后低声自语：“孟舟，现在的我，连你记忆中最后的样子也留不住了。”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比起让远孟舟亲眼目睹这一切，他宁愿独自承受所有变化。

　　镜中的光头男人眼神坚定，那是风暴中心最后的宁静，是暗夜将尽时最后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