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11、避风港

　　沈清从后厨出来，头发用干净的白毛巾胡乱擦过，依旧有些潮湿，几缕碎发不听话地贴在额前，让他平时过于冷峻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走到吧台边，看着唐林楚正将切好的姜片和红糖放入小锅里，加水慢慢熬煮。

　　空气里除了惯有的咖啡香，又多了一股辛辣温暖的姜茶气息。店里很安静，只有小锅里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坐吧。”唐林楚头也没抬，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姜茶，“一会儿喝点，驱驱寒。”

　　沈清依言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双手放在冰凉的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有些不自在。
　　不仅仅是刚才伞下的近距离接触，更因为这种……超乎寻常的、带着关怀意味的相处。这不在他熟悉的、冰冷的雇佣关系范畴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抬眼看向唐林楚。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棉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的侧脸在吧台温暖的灯光下显得很安静，眼神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姜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在沈清的记忆里，“关怀”总是与条件、控制捆绑在一起。
　　祖母会在他生病时请来最好的医生，但前提是他必须立刻恢复“正常”，不能影响后续的课程和安排；她会给他买昂贵的衣服和用品，但那些东西必须符合她的审美和“沈家继承人”的身份，不容许他有自己的喜好。
　　那种“关怀”像包裹着糖衣的枷锁，每一次接受，都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自由和自我作为代价。
　　久而久之，他对于任何形式的“好”，都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抗拒。他宁愿什么都不要，也不想再被那种沉重的“爱”绑架。
　　而唐林楚的举动，却有些不同。
　　她递来的那杯水，允许他在这里兼职，甚至今天冒雨送来的这把伞和眼前这锅正在熬煮的姜茶……这些“好”，似乎没有附加任何明确的条件。
　　她不曾追问他的家事，不曾对他的沉默表示不满，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存在和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种不带侵略性、不求回报的善意，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
　　像久居黑暗的人突然看到一束微光，第一反应不是靠近，而是眯起眼睛，怀疑那是否是另一个陷阱。

　　姜茶煮好了，唐林楚关掉火，将深琥珀色的茶液倒入两个白色的马克杯里，推了一杯到沈清面前。

　　“小心烫。”

　　沈清看着面前那杯冒着滚滚热气的姜茶，浓郁的姜味和红糖的甜香钻入鼻腔。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捧住了温热的杯壁。
　　那热度透过陶瓷，一点点熨帖着他微凉的手心，很舒服。

　　他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气，然后小心地呷了一小口。
　　辛辣的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红糖醇厚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意立刻从胃里向四肢百骸扩散开，驱散了淋雨带来的寒意。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因为热茶的蒸汽而显得有些氤氲。

　　“不客气。”唐林楚也捧着自己的那杯，靠在吧台另一边，慢慢地喝着。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上，霓虹灯的光晕在水汽中晕染开，像一幅朦胧的油画。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喝着姜茶，谁也没有说话。店里流淌的音乐换了一首，是舒缓的大提琴曲，低沉悠扬，与窗外的雨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仿佛所有的纷扰——祖母的压迫、学校的纠缠、内心的挣扎——都被隔绝在了这雨夜和咖啡馆温暖的灯光之外。

　　一杯姜茶见底，沈清感觉身体彻底暖和了过来，连带着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不少。他放下杯子，看着空了的杯底，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唐林楚说：

　　“那五十块钱……其实，你不用还我的。”

　　唐林楚转过头，看向他。

　　沈清没有抬头，依旧盯着那个白色的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天……我其实不是真的想喝咖啡。我只是……需要找个地方待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那天的事情。虽然说得含糊，但已经是破天荒的坦诚。

　　唐林楚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五十块……就当是……那杯水的钱，还有……打扰你的补偿。”沈清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艰难。承认自己的狼狈和需要，对他而言，并不容易。

　　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试图用金钱来量化那份脆弱和狼狈的少年，唐林楚心里并没有觉得可笑，反而升起一丝复杂的了然。
　　她想起父母刚去世那段时间，舅舅一家给她交学费、买新衣服、做好吃的，她心里也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亏欠感，总想着要做点什么来“补偿”，来证明自己不是纯粹的负担。
　　哪怕舅舅一再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种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依旧缠绕了她很久。
　　沈清此刻的行为，何其相似。
　　他用五十块钱，试图买回那天的尊严，划清那份“打扰”的界限，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份突如其来的脆弱和依赖变得“公平”一些，不再亏欠。
　　这笨拙的、别扭的、甚至有些伤人的方式背后，藏着的是一颗极度缺乏安全感、害怕建立联结后又失去的心。

　　唐林楚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收银台，打开那个抽屉，拿出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元纸币。她走回来，将纸币放在沈清面前的吧台上。

　　“这钱，你还是拿着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一杯水，不值这么多。而且，‘慢时光’开门做生意，也欢迎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的客人。”

　　她顿了顿，看着沈清因为惊讶而微微抬起的脸，补充道：“至于打扰……谈不上。这店里，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安静的，热闹的，高兴的，难过的，都有。你只是其中之一。”

　　她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拂去了沈清试图建立起来的那道脆弱的壁垒。她没有接受他的“补偿”，也没有对他的“需要”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用一种最平常不过的态度，将他的行为归入了“正常”的范畴。

　　这比任何安慰或者同情，都更让沈清感到……被尊重，被接纳。

　　他看着吧台上那张纸币，又看看唐林楚平静的脸，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那张纸币慢慢地、重新折好，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妥协，也像是一种……放下。

　　雨，似乎小了一些，从之前的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街景在湿漉漉的玻璃窗外，显得清晰了些。

　　“时间不早了，”唐林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雨小点了，你……要回学校吗？还是……”

　　沈清几乎是立刻摇头：“我……我再待一会儿，可以吗？等雨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可以……帮忙打扫，或者……做点别的。”

　　他害怕回到那个只有周磊聒噪和可能遇到林薇的宿舍，也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家”。此刻，只有这里，能让他感到一丝真正的平静。

　　唐林楚看着他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祈求，点了点头：“好。那……你把那边书架上的书整理一下吧，有点乱了。”

　　“嗯。”沈清立刻应下，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任务，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向靠墙的那个书架。

　　唐林楚看着他开始认真整理书籍的背影，清瘦而挺拔，动作仔细又专注。她收回目光，低头清洗着煮姜茶的小锅和杯子。

　　窗外雨声未歇，店内灯光温暖。一个在整理书架，一个在清洗器具，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偶尔杯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静谧的气氛，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像这夜雨，无声无息，却悄然浸润了这片小小的寂地，以及寂地中，两颗都曾受过伤、习惯于保持距离的心。

　　有些靠近，无需言语。有些理解，尽在不言中。

　　这个雨夜，对于沈清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意义更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