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10、避风港

　　沈清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关于五十块钱的信息，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着，想回复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去？好像都很多余，也都没力气去组织语言。

　　最后，他只是把手机锁屏，塞回口袋。但那条信息，像颗小石子，在他死水一样的心潭里，轻轻荡开了一圈涟漪。

　　去吗？

　　他问自己。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祖母的阴影不会因为他躲几天就消失。
　　而“慢时光”……那里有咖啡的香气，有规律的劳作，有……唐林楚平静的、不带评判的目光。
　　那目光曾经让他难堪，此刻回想起来，却奇异地带着一点安定的力量。

　　去吧。

　　他终于下了决心。至少，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去面对那个因为他而卷入纷扰的地方。

　　他收拾好书包，走出宿舍。周磊正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看见他出门，随口问了句：“哟，终于出关啦？去哪儿啊？”

　　“去店里。”沈清低声回答。

　　“还去兼职啊？你这敬业精神可以啊！”周磊咂咂嘴，也没多想。

　　刚走出宿舍楼没多远，天色就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浓厚的乌云从海那边翻滚着压过来，空气变得又湿又重。
　　还没等沈清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我靠！下雨了！”周磊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拎着把黑色的折叠伞，“幸好哥们儿有准备！走走走，我撑你一段，送你到校门口！”

　　沈清看着那倾盆大雨，皱了皱眉。他不想麻烦周磊，而且……他其实有点享受这种被大雨暂时隔绝的感觉。

　　“不用了。”他摇摇头，“你先走吧，我去那边保安室躲一下，等雨小点再走。”

　　“哎呀，跟我客气啥！”周磊已经把伞撑开了，伸手就要拉他。

　　沈清下意识地侧身避开，语气坚持：“真不用。你走吧。”

　　周磊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点没趣，撇撇嘴：“行吧行吧，那你自个儿小心点，别淋感冒了。”说完，自己撑着伞，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雨里。

　　沈清快步跑到校门口的保安室屋檐下。这里已经躲了几个没带伞的学生，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的。
　　他找了个靠边的角落站着，看着外面密不透风的雨帘，心里有点烦躁。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从小就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天气。
　　就像他的人生，总是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安排”和“意外”打乱节奏。
　　祖母的决定，母亲的离开，那些他无法反抗也无法预测的变故，都像这场暴雨一样，将他淋得透湿，狼狈不堪。
　　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暴雨天，他因为一次小考成绩没有达到祖母要求的“绝对优秀”，被关在书房里“反省”。
　　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房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和祖母冰冷的训斥。
　　他当时看着窗外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树枝，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冲进雨里、逃离一切的冲动。
　　但他没有。
　　他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拳头，把那份冲动和着屈辱，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地流下来，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沈清看着那些破碎的水花，感觉自己就像其中的一滴，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不知要流向何方。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学生的喧闹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怔住了。

　　是唐林楚。

　　她……怎么会打电话来？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有些迟疑地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意外，带着一点干涩。

　　电话那头传来唐林楚平静温和的声音，透过雨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沈清？”

　　“嗯。”

　　“你往前看。”

　　往前看？

　　沈清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和拥挤的人群，向校门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素色的格子伞，正穿过校门，朝着保安室的方向稳步走来。雨水在她伞沿形成一串串断线的珠子，她的裤脚有些湿了，但步伐依旧从容。

　　是唐林楚。

　　她怎么来了？她怎么知道他在校门口？

　　沈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瞬间冲散了他周身的寒意和烦躁。
　　他握着手机，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甚至忘了挂断电话。

　　唐林楚走到保安室屋檐下，收起了伞，伞面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看着站在角落、有些发愣的沈清，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说：“雨这么大，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正好我出来办点事，顺路过来看看。走吧，一起回店里。”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真的只是“顺路”。但沈清知道，从“慢时光”到海城大学，并不顺路。

　　周围躲雨的学生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沉静的女人，又看看沈清，眼神里带着探究。

　　沈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默默地拿起放在脚边的书包，走到了唐林楚的伞下。

　　伞不算很大。两个人站进去，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了。沈清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咖啡香和一点雨水清冽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她手臂偶尔轻轻擦过他的衣袖，一种微妙的、陌生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他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一点，拉开距离。

　　“靠过来点，那边淋雨。”唐林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平静，不带任何旖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沈清动作一顿，停止了挪动，身体却绷得更紧了。
　　他比她高不少，微微低着头，能看到她梳理整齐的发顶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
　　他从未和异性靠得如此近过，除了……那个记忆已经模糊的母亲。

　　在沈家，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严格的距离感。
　　祖母的拥抱和触碰总是带着审视和规训的意味，保姆佣人的接触则充满了恭敬和疏离。
　　他几乎不记得有过纯粹温暖的、不带任何目的的肢体接触。
　　此刻，在这把小小的雨伞下，与唐林楚并肩而行，手臂偶尔相碰，呼吸间能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气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它不像林薇那种带有侵略性的靠近让他反感，也不像周磊大大咧咧的勾肩搭背让他不适。
　　这是一种……温和的、有界限的靠近，带着一种无声的庇护。
　　这让他感到一丝惶惑，一丝无措，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贪恋这一点点……属于正常世界的、人与人之间的温度。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沉默地走在雨中的街道上。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将他们与外界喧嚣隔开，自成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沈清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唐林楚的步伐。
　　他依旧紧绷着，但之前那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却在伞下这片小小的空间里，悄然消散了许多。

　　他没有问唐林楚为什么来，唐林楚也没有解释。有些事，心照不宣，比说出来更显得珍贵。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校门口对面街角的便利店屋檐下，林薇正站在那里，手里也拿着一把刚买的伞。
　　她本来是看到下雨，想来给沈清送伞，顺便再“创造”一次机会，却远远地看到了沈清和一个陌生女人共撑一把伞离开的画面。

　　那个女人看起来比他们年长几岁，气质沉静，和沈清走在一起，虽然没什么亲密的动作，但那并肩而行的姿态，那种无形的、仿佛自成结界的气氛，让林薇瞬间咬紧了嘴唇。

　　她认识沈清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异性如此接近过！他甚至允许那个女人和他共用一把伞！那个女人是谁？

　　一股混合着嫉妒、不甘和被冒犯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死死地盯着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过街角，消失不见。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尖，她却浑然不觉。

　　……

　　回到“慢时光”，推开门，熟悉的温暖和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店里没有客人，只有音响里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

　　唐林楚收起伞，放在门口的伞架上，很自然地说了句：“先去后面用毛巾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沈清“嗯”了一声，低着头走向后厨。他的耳根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红，不知道是淋了雨，还是因为刚才伞下那短暂的、超越安全距离的靠近。

　　唐林楚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温和。她走到吧台后，开始烧水，准备煮点驱寒的姜茶。
　　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在校门口等着，看着有些……孤单。
　　而她，恰好有能力，递过去一把伞，提供一个暂时干燥的角落。

　　仅此而已。

　　至于那通电话，那条信息，以及伞下那片刻的、无声的同行，是否在两人之间划下了比雇佣关系更微妙的一笔，此刻，谁也没有去深究。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慢时光”这片小小的寂地里，一场雨，一把伞，一次无声的迎接，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些隔阂，拉近了一点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