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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元丰三年,深秋,一片祥和安宁。
      江家的祠堂里却是喧闹无比。
      白瓦墙高耸,从外头看,把天隔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方块,若从里面看,入目古朴繁复的雕花无声宣誓着江家绵延至今的繁荣。
      祠堂外,江复和段城坐在黄花木雕成的太师椅上,面前有一簇炭火,悠悠的往外吐着白烟,身上披着雪白的皮草,边上的童儿正殷勤地添茶,上等的毛峰透着淡淡的苦味,混合着炭火变成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下首跪着一个孩童,穿着单薄的外衣,只十三四岁的模样,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石板上,尚且单薄的脊背挺得很直,一袭白衣已经被地上潮湿的水汽浸染。
      尽管如此狼狈,但面容又生得极俊秀,眉眼间虽有几分孩子气但已经掩不住少年气度。
      这是段城的幺儿,段誉。
      江遥远远地躲在祠堂边角上一根粗大的红木柱子背后,瘦削的身板被柱子完全遮挡住,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是江遥知道,那个跪着的少年知道自己躲在这里。
      段誉瞥过江遥躲藏的柱子背后,探头探脑地,一点英雄气概够没有,像菟丝花一样,为人不齿。
      段誉在心里嗤笑,随即直直地看着坐在上首的两位长辈,而后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不逊,但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沉稳:“父亲,江伯父,是我的错,我不该私自到段家祠堂,更不该堂前无状,无论什么惩罚,段誉愿一力承担,望不要影响江伯父和家父的交情。”
      说罢,段誉抬头,脊背挺得笔直。
      “你承担,黄口小儿,你拿什么承担?”段城原是一介武夫,当年关外一场鏖战,段家长子战死沙场,段城也身受重伤,后承蒙皇上恩典回江南养老,只是决口不再提从前军中的事情。
      但到底是刀光剑影里活下来的武将,脾气暴躁,多年来一直未改。
      “段兄,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幼童无知,误入祠堂,打砸了一个瓷瓶,口头训诫足矣,何必如此动怒。”江复坐在边上打圆场。江复性子平和,多年来守着祖宗基业,过得不可谓不松快因而对这些事情总归宽容些,况且与段城私交甚好,不必为了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段誉把他父亲的话当耳旁风,对着江复磕了一个头,说:“多谢江伯父,孩儿已经知错,还望伯父原谅。”
      “你……你闯祸无数,真真是扶不上墙!你看看你哥哥,十几岁就上阵杀敌,你再看看你,除了闯祸还会干什么?”段城胡子都气直了。
      段誉还想还嘴,江复使了一个眼色,段誉的话在嘴里滚了几圈还是噎下了。
      “段老兄,咱们去前厅聊些正事,今年收成不好,我们得早做打算准备接济流民啊……”
      说着架着段城的胳膊往前厅走去。
      段城心思也被别的事情分了些去,但仍旧没有忘记要教训他的逆子。
      回头大吼道:“你给老子在这边跪着,我没回来前不许动!”
      江复把人拽着走的更快了些:“这么些年了,老兄你脾气也该收敛些。”
      “人无规矩,不成方圆,才十几岁就这么顽劣,以后怎么办……”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低了去。
      随侍的仆人也跟着走了。
      偌大的祠堂里就只剩下跪着的段誉和躲在柱子后面的江遥。
      炭火盆还在冒着热气,但是在祠堂这种阴冷的地方就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一阵秋风刮过去,让人不自觉的就会战栗。
      “还躲着呢?”段誉开口,声音有几分讥讽。
      江遥从柱子后面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一阵寒风吹来,单薄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但是下一瞬间又勉强挺直了脊梁,像是一支被埋在风雪里的花苞,虽则生的不合时宜,脆弱极了,但还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巴掌大的脸上透出营养不良的枯黄,五官却是极清丽的,像是泠泠流水上撒上了月光。
      段誉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和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柔弱中又好像带着几分风骨。
      让段誉嘴边所有问责的话都说不出口来。
      “对不起”,江遥把头死死地低着,几乎贴到了衣襟上。
      身材瘦小的江遥即使站着也就比段誉稍稍高上一点。
      那花瓶是江遥弄碎的,他在祠堂偷吃贡品的时候被段誉发现了,慌乱逃跑之际,打碎了花瓶,还让段誉替他承担下来罪名,除了对不起,身无长物的江遥什么都给不了段誉。
      江遥是江复填房的小丫鬟生下的,可是江家主母善妒,倘若让她知道江遥是男儿,恐怕当年就一把捂死在襁褓中了。
      江遥的母亲虽则只是个小丫鬟,却是极明事理的,花了所有的积蓄,买通了接生的产婆,把男儿隐作女儿,从此养在深宅大院中,倒也还算安逸。
      江复家大业大,对后宅中事从来不多过问,全权交给自己的发妻李氏,表面上和和顺顺,实则不知有多少人满是血泪地被埋葬在腌臜的大院子里。
      江遥的母亲也不例外,在江遥十岁那年溺死在荷花池里,个中缘由外人不得而知。
      自此江遥还算安稳的日子也算彻底结束了。
      他成了府里面最下等的人,照料花草,扫撒打杂,烧火添柴,吃饭也得看嬷嬷的心情。
      但是长身体的男孩子吃那点怎么够,常常饿得走路都发飘,天长地久地就想出了在祠堂偷贡品的法子。
      祠堂里各色瓜果,馒头点心无一不备,便是偷吃几个也无人发觉。
      因而江遥也算是被江家的祖宗一点点养大的。
      从前都没被人发现过,偏偏这次被闲逛的段誉抓到,还闹了这么一出。
      江遥刚说完对不起,眼里面就蒙上了一层泪,顺着眼眶就要往下滚。
      “不是,不是你哭什么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啊。”本来就看起来脆弱极了的人,这么一哭更显得弱不禁风,倒显得是他段誉恃强凌弱。
      江遥依旧期期艾艾地。因为长得可怜,管事嬷嬷看他哭了,哪怕犯了错也大多会放过他。
      “不是,你别哭了,我原谅你了好吧!”段誉声音都放软了些,一点都没有刚刚梗着脖子要和他爹吵架的样子,原本是替人担着罪责的段誉倒好像是真的变成了犯错的那个,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安慰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罪魁祸首’。
      段誉在心里想着,不过是看在是个女孩子的份上,不与她计较罢了。
      江遥这才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变成一绺一绺的,显得眼睛格外地大且圆,段誉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合时宜地变快了些。
      “你叫什么?”
      看着江遥咬紧嘴唇,不愿多说的样子,段誉又补了一句“你告诉我,我就替你保守秘密,绝对不告诉江伯父。”还虚虚比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江遥,遥远的遥。”江遥的声音哑哑的。
      “你姓江?我怎么不知道江伯父家中还有你这样的……”察觉到失言,段誉一下就闭上了嘴,紧紧盯着江遥的神色,生怕面前的小姑娘又哭出来,本就干瘦,都快要把自己都哭干了,可千万不能再哭。
      “父亲家大业大,一时之间顾不到我也很正常。”江遥倒是见怪不怪,他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冷脸,像段誉说的这么温和的倒还是少数,说着还朝段誉笑了一笑。
      这个笑落到段誉眼里却全是苦涩难言。
      到底也是江家女子,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境地。
      段誉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段家虽然没有这些腌臜事情,但也是略有耳闻。
      段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江遥的眼睛说:“你要是愿意,认我这个哥哥,以后我罩着你!”
      带着几分江湖少年气,却莫名的让人心安。
      江遥并不相信一个被自己得罪的人会如此好心,心里好笑,再说自己比段誉还大上几岁怎么就认上哥哥了。
      但从小摸爬滚打长大的江遥最会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轻柔柔地出声道“段哥哥”,随后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段誉。
      段誉好像被蛊惑了一样,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要来兴师问罪的,说道“好,以后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说着还拍了拍胸脯。
      到底还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段誉看着江遥只剩下心疼和怜惜。
      自己是家中的幺儿,从来没有需要自己保护的人或事,现下有了这么一个人,段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面涌,就连被冷硬的青石板硌得生疼的膝盖都没那么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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