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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入门试炼(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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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如黏稠的潮水般翻涌,将整座村落浸泡在死寂里。
“大哥哥,你们留下来陪阿梨一起玩吧~”
稚嫩的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雾影之中,一个个穿着各异的身影缓缓浮现——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却都顶着同一张脸。
那是一张孩童的面孔,粉雕玉琢,此刻却挂着完全一致的、如同描画上去的纯真笑容。他们歪着头,瞪得滚圆的眼珠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在沈觉浅四人身上,像是在打量砧板上最新鲜的肉块。
“密密麻麻,简直像蚁群一样……” 姬如是倒抽一口冷气,折扇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们四人背靠背而立,已被这越来越多的“阿梨”围得水泄不通。
“阿梨!”
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破寂静。林月娘捂着脸,踉跄着从里屋冲出。她抬手狠狠扇在离她最近的那个“阿梨”头上。
“啪嗒——”
头颅应声落地,咕噜噜转了几圈才停住。那张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痴迷的眷恋愈发浓重,仍死死追随着林月娘的身影。
“阿娘的脸都被他们弄毁了,你还想着玩!” 林月娘猛地放下手,露出一张斑驳崎岖、如同老树皮般狰狞恐怖的脸,声音因怨毒而扭曲,“你想让阿娘生气吗?还不快帮我将他们全都杀了!”
“阿娘不要生气,阿梨帮阿娘将他们都杀了,他们伤害了阿娘,对,要将他们都杀了!”“阿梨”们得到指令,脸上齐刷刷地出现了暴怒的表情,攻击也越来越凶猛。
“啧。”沈觉浅在叶照眠身后探出半张脸,指尖仍揪着那截雪白的袖子,语气里满是市井小民式的委屈,“林嫂,您这脸……瞧着可不像是茶水烫的。咱们四个外乡人,可背不动这么沉的黑锅啊。”
他这话音刚落,另一边的姬如是已然气得笑出了声。
“何止是背锅!”他“唰”地挥扇挡开一个扑来的“阿梨”,原本华丽的衣袍早已污损不堪,额角也见了汗,贵公子的风度荡然无存,索性破口大骂,“老妖婆!你那茶里怕是掺了蚀骨的毒药吧?不然怎会烂得如此透彻!自己心思歹毒,弄出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阵仗,如今还倒打一耙!”
他言辞如刀,专往痛处戳:
“连亲生骨肉都能炼成这般怪物,虎毒尚不食子,你这心肠,怕是比那毒蛇的涎水还要毒上三分!”
赢相宜在缠斗中惊诧地瞥了他一眼,这般刻意激怒,不似姬如是的风格。
沈觉浅却仿佛没听见那边的骂战,依旧蹙着眉,用一种纯粹的不解望向林月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阿梨”耳中:
“都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他目光扫过那些顶着童真面孔的怪物,最终落回林月娘身上,语气带上了几分玩味的请教,“林嫂,您既是阿梨的亲娘,怎舍得……把他变成这副模样?这世上,哪有这样疼孩子的道理?”
他随即偏过头,亲切地望向那个身着短打劲装的“阿梨”——正是先前为他们引路的无头身躯。
“阿梨,你告诉大哥哥,”沈觉浅笑得人畜无害,话语却如冰冷的针,“你的阿娘……她待你好吗?”
那“阿梨”动作一滞,迷茫地眨着眼,竟真的顺着他的话,将犹疑的视线投向了林月娘。
林月娘被沈觉浅那“真诚”的请教问得心头一堵,又被姬如是连珠炮似的毒骂气得浑身发抖,脸上那斑驳的皮肉都跟着颤动起来。
她正欲发作,却见自己最“听话”的阿梨,竟真的因沈觉浅一句话停下了动作,还用那种陌生的、带着打量和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比脸被毁时更甚。
“阿梨!”她声音尖利,强行挺直了腰板,试图用以往的威严压制这份不安,“休要听这些外人胡说八道!阿娘自然是世上最疼你的人!我们母子才是最亲的,阿梨也最听阿娘的话,对不对?”
她紧紧盯着阿梨,眼神里混合着威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阿梨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顺从地点头。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脸,目光在她被沸茶烫伤的、崎岖斑驳的皮肤上流连,然后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些皱褶。
“阿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的脸,受伤了。”
这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狂热,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林月娘却心头一松,以为他终究是关心自己的,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忙不迭地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去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是啊,阿梨,阿娘的脸都被这些坏人弄花了!阿梨不是最喜欢阿娘这张脸了吗?你快帮阿娘把他们杀了!杀了他们!”
她急切地催促着,试图重新将杀意灌输给他。
阿梨盯着她那双因欲望和怨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看了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
“……好。”
得到这个肯定的答复,林月娘紧绷的身躯瞬间放松,脸上几乎要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又迅速被她压了下去,恢复了那副伪装的柔弱姿态。
“阿娘,你站远些,”阿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别弄脏了衣裳。”
“好,好,阿娘都听你的。”林月娘不疑有他,忙不迭地应下,转身便往屋檐下退去。她边走边低头看了看裙摆,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方才慌乱,好像踩到了什么脏东西,鞋底沾了些黏腻,待会儿定要让阿梨好好给她洗干净。
她正想着,却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她身后。
“阿……梨……?”她下意识地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一句完整的话卡在喉咙里。
视线天旋地转。
她看见了自己无头的身躯还保持着转身的姿态,也看见了那个她一手“创造”出来的、最听话的“孩子”,正拎着她的头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啊——我的头!我的头!”短暂的呆滞后,是撕裂般的尖叫。
“阿梨!你干什么!你疯了不成!你怎么能把阿娘的头弄掉!你这样做,阿娘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她声嘶力竭地尖叫,将“一辈子”三个字咬得极重,这是她惯用的、最有效的威胁。
阿梨将她的头拎到眼前,与她对视。
林月娘对上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以为他终于知道错了,要帮她把头装回去,眉眼间忍不住涌上劫后余生的得意和惯有的命令口吻:“对,就是这样,乖阿梨,快,快把阿娘的头装回去!”
然而,阿梨只是歪着头,专注地端详着这张他曾经无比迷恋、此刻却布满丑陋伤痕的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笃定。
“你,不是阿娘。”
“什……”
林月娘嘴角那抹得意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绽放。
“噗嗤——”
黏腻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陷入一瞬绝对的死寂。
随即,那颗曾精心伪装温柔的头颅,才如同熟透的瓜果般在阿梨指间彻底迸裂,淅淅沥沥从他指缝滴落...
与此同时,所有正在攻击的“阿梨”齐刷刷定格,如同被同时抽去提线的木偶。
阿梨垂眸,将手上沾染的污秽随意甩落。他的目光落在林月娘无头躯体的脚上——那双精致的绣鞋上,正牢牢黏着一小块破碎的头骨和几缕黑发。那是他真正的、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头颅”,方才被她仓皇后退时,像踩碎一颗野果般轻易地碾过。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替那具躯体脱下沾污的绣鞋,仿佛怕惊扰一场安眠。随后他将鞋子扔开,双膝跪地,像个寻求温暖的孩童,将侧脸贴上那冰冷躯干的胸口,双臂环住它的腰肢。
“真正的阿娘……”他仰起脸,对着空无一物的脖颈处天真发问,“是不会这样对阿梨的,对吗?”
沈觉浅的视线掠过满地狼藉,在其中一片头颅碎片上微微一顿——那半颗眼球外层的伪装剥落,竟露出与周围所有“阿梨”一般无二的、属于孩童的瞳孔,而那瞳孔中似有万千丝线在跳动。
“原来如此。”赢相宜收剑入鞘,环视着静止的傀儡群,“他才是幻境灵体,‘林月娘’不过是他执念所化的傀儡。”
“孺子可教。”沈觉浅打了个呵欠,眼睫被生理性的泪水濡湿,显得格外漆黑浓密,“陪你玩了这许久——该叫你李四,还是阿梨?”
他语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依偎着无头躯干的孩童:“不过名号有何要紧?你该不会至今仍以为……自己还能变回人吧?”
身着短打劲装的阿梨轻轻放下那具躯干,童真的脸上浮现出势在必得的神色:“大哥哥,你觉得我不能?”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沈觉浅,“我说过,你与他有缘。只要他在,一切都能重归原貌。”
沈觉浅顺着他的目光瞥向身旁的叶照眠,嗤笑一声:“活得久了,果真什么痴心妄想的物什都能见得。”
“胜负未定呢,大哥哥。”阿梨唇角无声勾起。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村落的地面与墙壁,都如同活物般开始微微蠕动,仿佛由无数沉睡的躯体堆叠而成。
静止的“阿梨”们再度涌动,这一次,它们直接从墙壁、地面“生长”出来,如真正的潮水般向他们吞没而来,目标明确,直指叶照眠——“把他,给我请过来。”
“怎么办呀,仙师?”沈觉浅指尖缠着叶照眠一缕被剑气割断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们这般喜欢你,不如……”他眼尾微挑,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今晚的菜色,眼神却是动了杀意,“全杀了?”
无锋花苞怒然绽放,叶照眠薄唇紧抿,手中的无锋掠起道道清光。剑锋过处,伤口绽出冰蓝色霜花,花落瞬间,被附身的亡魂便得解脱,再不虞积聚成煞。
以生止杀,渡众生苦厄,行的却是无情道。
沈觉浅看着越来越多扑来的傀儡,以及那个不知疲倦、剑圈却依旧绵密的背影,懒洋洋地赞道:“仙师好生厉害,小沈佩服得紧呢。”
就在这时——
“眠哥哥——”
一道清脆熟稔的童音,毫无征兆地撞入叶照眠耳中。
他剑势一滞。
便是这瞬息之间,一只属于“阿梨”的手已疾速探向他脸上的冰晶蝴蝶面具!
“咻!”
破空声起,一颗枣核精准洞穿那只手腕。
“哎呀,”沈觉浅收回弹枣核的手指,笑吟吟地,“仙师,这人好像对你的脸……格外感兴趣?”
叶照眠回神,剑光复起,避开后续攻击,低声道:“他,故人。”
“原来是旧相识。”沈觉浅眯眼笑了笑,眸色却深了些,“仙师交友广阔,此番竟是故地重游?”
故人又如何?故人的头颅,照样能拿来练枣。
那被打穿手掌的“阿梨”揉了揉迅速愈合的手腕,杏眼里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兴奋与执念:“眠哥哥!果然是你!”
“阿…梨?”叶照眠唤出这个名字时略显生涩,脑海中刺痛阵阵,似有被迷雾封锁的记忆在剧烈冲撞。
“是我!”阿梨眼神哀切,“你走了,阿娘日日念着你!眠哥哥,你随我回去见阿娘,好不好?”
沈觉浅在一旁好心提醒:“你的阿娘,头颅碎片还在你脚边冒着热气呢。”
“她不是!”阿梨厉声嘶吼,随即又变脸般换上哀求之色,只盯着叶照眠,“眠哥哥,你会帮我救回真正的阿娘,对吗?”
“怎么救?”沈觉浅状似好奇地歪头,“莫非……要你的眠哥哥,拿命来换?”
“大哥哥为何总对我抱有敌意?”阿梨的视线终于落到沈觉浅身上,语气诡谲,“我们先前,不是相处甚欢么?村里的甜杏,大哥哥还未曾尝过呢。”
“是么。”沈觉浅对果子兴致缺缺,倒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一侧,那里肌肤光洁,却无端泛起一丝异样感。他唇角一勾:“比起杏子,我对你更感兴趣些。”
他缓步走向一旁早已枯死的杏树,指尖抚过皲裂的树皮。
“一个亲手捏碎‘母亲’头颅的怪物,却口口声声要救母,实在……”他手腕轻轻一折,竟将那枯树从中掰断!
空心的树干里,一具蜷缩的白骨赫然显现!它保持着双手死死护住自己肚子的姿态,颅骨大张,仿佛死前正承受着无法呼吸的极致痛苦。
“……真是有趣得紧。”
白骨现世的刹那,阿梨的面容剧烈扭曲、晃动,竟在孩童与林月娘的脸之间疯狂闪烁!
有那么一瞬,他的整张脸皮如水波般褪去,露出了下方密密麻麻、不断转动的无数只由丝线控制的童稚眼睛——那才是他作为“集群”本体的恐怖一瞥。幻象稍纵即逝,他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低吼:
“大哥哥……就不怕我杀了他们?”他指向被傀儡们围困的姬如是与赢相宜。
沈觉浅漫不经心地瞥过那两人,挑眉轻笑,那笑意冰冷,直刺人心:
“也不知道是哪里让你产生了错觉,竟以为我是个会在意他人生死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