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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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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似乎要下雨了。
藏秀宫西偏殿的偏厅里,徐怀真和历弥珍一站一坐,四目相对。
惊愕地望着身前之人,徐怀真下意识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微微倾身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就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关于师父的事情?”她的语气有些滞涩地开口,“是什么?”
“怀真,”历弥珍的声音喑哑,还带着几分哽咽,“师父……师父出事前半月,曾让我给观夫人送过一封信。”
说着,历弥珍缓缓垂下了头,紧握着徐怀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一些。
反而是徐怀真更用力的一把拽过了她的手腕,语气急促地追问:“你说什么?师父和观夫人怎么会有联系?”
她在师父身边八年,虽然算不上日日相伴,但感情却亲如母女一般,师父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所以她对于师父的人际关系再清楚不过,可她却完全不知师父和观夫人竟还有着交情!
而且竟然在那么关键的时候还有过通信。
一年前,师父赵水云中毒死在了值房内,坊事府大张旗鼓却十分敷衍地调查了一通,结果不出所料的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线索,一任掖庭令中毒身亡,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对此她自然不满,可她不过是掖庭的八品宫女,人微言轻,即使心有不甘,也无法让坊事府的人继续调查下去。
是以她只能自己私下查探。
这一年来,她为了查到一点蛛丝马迹,有多艰难多辛苦,历弥珍全都看在了眼里,结果她现在却说,有件和师父有关的事一直不曾与她说过……
阖眸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几息后,徐怀真再睁眼时,眸中的波澜已经消退,只有眼尾的一抹红,彰显着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师父为何要给观夫人送信?信里又写了什么?”徐怀真一字一句地问道。
历弥珍闻言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左颊的红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目。
“我不知道信的内容,师父没有说,我也不可能偷看。她只是嘱咐我务必亲手交到观夫人手中,且不能让他人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颤抖着继续说道:“我将信送到观夫人手中时,她神色如常,还笑着赏了我一包点心,可……可就在那之后不到十天,师父就……”
话落,历弥珍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赤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一开始,我本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师父去了,我跟你一样,只觉得天都塌了……直到、直到三个月前,观家突然倒了,虽然罪名讳莫如深,不可探查,可有一桩消息却不胫而走……”
听到这里,徐怀真猛地松开了攥着历弥珍手腕的手,退后了两步,喃喃道:“观家之案的证据,是从观夫人处泄露的……”
扬着头,历弥珍看着沉思的徐怀真,出口的声音越来越急:“怀真,我也宁愿是我多想了……可师父刚送了信不久就遇害,之后不过几月,观家就因观夫人那边的问题而获罪!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所以你怀疑师父的死,不是因宫闱倾轧,而是因为那封信?”徐怀真抬眸。
“是,我怀疑师父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送了那封不该送的信,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她的死,或许和观家的案子有所关联!”
徐怀真怔怔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起来。
师父慈祥的面容、观夫人温和的笑脸、观定意那双清澈的眼眸,还有师父死时那狰狞的青紫面庞……
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旋转、交织、碰撞,最终一片片碎裂开来。
“可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
历弥珍的眼泪终于滚落,烫得她脸颊的伤处一阵刺痛。
她哽咽着,带着浓浓的无奈和心疼:“告诉你?告诉你又能怎样?怀真,你一直想要查清师父遇害的真相,我知道!可就像你刚才劝我的,我们不过是这皇宫里最不起眼的存在,能安安稳稳活到放出宫去,已是老天爷开眼!是,师父对我们有恩,恩重如山!可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看着被师父带大的你去送死!”
历弥珍说着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语气激动起来:“师父是掖庭令,宫女里最大的官儿了,可那又怎样?死了也就死了,有谁会在意?宫里每年不明不白死了多少人?就算师父的事与观家无关,或许只是哪个嫔妃想安插自己人,嫌师父挡了路;或许是师父无意中撞破了谁的阴私,得罪了贵人……”
“可这些于我们来说,与观家之案又有何区别?”历弥珍垂泪,语气里满是自嘲,“这皇城里的水太深了,那些贵人们想要碾死我们这种小宫女,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我不想你查着查着,把自己也折进去!师父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愿意看到你为她冒险!”
听完这一番话,徐怀真沉默了。
历弥珍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了她的心坎上。
是啊,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
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在调查受阻倍感无力的时刻,她也曾生出过同样的怯懦和权衡。
平安,是这深宫中最奢侈的东西。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师父,学好规矩,熬够年限,然后拿着积攒的银钱,出宫去过平凡却安稳的日子。
可是……
“师父的情谊,我忘不了。”徐怀真抬起头,目光虚无地望向角落,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教我识字,教我规矩,在我受人欺凌时护着我,在我生病时守着我……她于我,如师亦如母。”
“师姐,我明白你的担心,我也怕死,但如果让我明明察觉到疑点,却为了自保装作不知,任由师父死得不明不白,我余生难安。”
历弥珍看着徐怀真眼中那簇执拗的神光,知道自己终究是拦不住的。
她颓然地叹了口气,带着哭腔道:“可就算你查出了真相又能怎样呢?万一凶手是某位高高在上的嫔妃,是手握权柄的女官,更甚者,师父遇害真的与观家之案有关,你难道还能提着刀去为师父报仇吗?怀真,我们拿什么去跟那些贵人们斗?”
徐怀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残酷的问题。
她反而话锋一转,视线落回了历弥珍的脸上,“师姐,既然你是这么想的,一心只求安稳,那今天又为何要为了观定意,如此强硬的与万秋争执?甚至不惜挨这一巴掌?让万秋直接将她送去教坊司,岂不是更干净利落?”
历弥珍被她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随后她猛地扭过身子,背对着徐怀真,肩膀微微起伏,赌气似的不肯说话。
看着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徐怀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带着了然,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暖意。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历弥珍微颤的肩上,“因为……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师姐。”
徐怀真的声音柔和下来。
“观夫人当年帮过我们,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你也从未忘记过,之前观家大厦倾颓,我们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可如今,观定意入了宫,就站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去教坊司那种地方……”
“所以,即使会得罪万秋,你还是出手护住了她。而这和我想查清师父死因的心,本质上并无不同。”徐怀真抿唇而笑,语气唏嘘,“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心安,为了……不负故人。”
历弥珍的背影僵硬了片刻,终是缓缓松弛下来。
她虽然没有回头,但却以沉默回应了徐怀真的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查清师父遇害真相,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师姐,以后不要再瞒我了,好吗?”徐怀真偏过头去看历弥珍尤带泪痕的脸颊,而后报复似的戳了戳她颊上的伤痕。
疼得嘶了一声,历弥珍拍开徐怀真的手,没好气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虽然她看似不耐,但徐怀真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愧疚。
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徐怀真只是了然地淡淡一笑,“好了,你自己处理脸上的伤吧,我去正殿看看,免得再出什么乱子。”
历弥珍闻言嗯了一声,捡起落在腿上的帕子握在手里,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你去吧,替我谢谢她们。”
“我知道了,你好好歇着吧。”徐怀真说罢,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就推开偏厅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十分黯淡,她抬头看了看满是阴云遮蔽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
踏上带着春凉的石板路,徐怀真提步走向正殿。
正殿内,两位侍令宫女正在一丝不苟地向新入宫的采女们训话,讲解着最基本的宫规礼仪。
一百六十八名采女垂首静聆,姿态恭顺。
徐怀真见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扇半开的雕花木窗外,看向殿中。
殿中有许多的人,但只需一眼,徐怀真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观定意的年纪在采女中是最大的那一批了,身量也高,所以站在了靠后的位置,此时正微微低着头,听着上首侍令宫女的训话,看似和其他采女一样的做派,但那份自幼蕴养出的气度,却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手腕从宽大且并不合身的的袖口中露出一小截,腕上还戴着一只玉镯。
目光落在那只玉镯上,徐怀真的神色微微凝滞。
那玉镯的水头并不算好,色泽也只是寻常的淡绿,甚至能看出几丝绵絮。
戴在出身民间的待选采女身上,倒是合宜,可戴在尚书令之女的身上,显然并不合适。
可就是这只略显寒酸的玉镯,观定意已经带了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