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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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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过后,西宁城的喧嚣渐渐平息,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正轨。我每日跟着婆婆学习管家理事,记账本、核开支、吩咐仆役采买,从柴米油盐到人情往来,一一学起。婆婆性子温和,教得耐心,我也学得仔细,渐渐摸透了吴家的规矩,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手足无措。
吴明泰依旧忙着皮毛厂和地里的活计,只是归家时总会带回些小玩意儿 —— 或是一串甜脆的冬果,或是一块上好的绸缎,偶尔还会给我带些省城新出的胭脂水粉。每晚睡前,他总会帮我褪去弓鞋,看着我缠裹得紧实的小脚,轻声问我累不累,语气里满是疼惜。这样的日子,安稳得像湟水河的流水,没有波澜,却透着细水长流的暖意。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民国三十年。翻过年后,天气渐渐回暖,院里的桃树抽出新芽,我却忽然犯起了恶心,晨起漱口时总要干呕半晌,吃什么都觉得寡淡,甚至闻不得油腻的气味。婆婆见了,眼睛一亮,连忙让郎中来看,诊脉后,郎中笑着道贺:“恭喜吴太太,是喜脉,已有两月余了。”
这话一出,全家都乐开了花。公公特意去土楼观烧了香,求道长赐了平安符,嘴里念叨着 “盼个带把的,延续吴家香火”;婆婆更是把我当成了易碎的瓷器,什么活都不让我沾,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些清淡爽口的吃食,炖鸡汤、煮小米粥,叮嘱丫鬟时时伺候着。吴明泰更是欢喜得睡不着觉,每日归家再晚,也要轻轻抚摸我的小腹,低声念叨 “儿子要乖,健健康康长大”,连出门都要反复交代丫鬟 “好生照看少奶奶,别让她累着磕着”。
可随着月份渐长,苦楚也渐渐袭来。起初只是孕吐,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双腿和双脚竟慢慢肿了起来,原本纤细的脚踝变得胖乎乎的,连带着那二寸九分的小脚也肿得发胀,穿惯了的弓鞋挤得生疼,只能换上宽松的软缎睡鞋。最难受的是行动愈发不便,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需得扶着墙或桌椅,脚尖点地,脚跟慢慢跟进,比往日更显蹒跚。
洗脚缠足也成了难事。往日里自己便能轻松完成的事,如今弯腰都费劲,只能让丫鬟帮忙。丫鬟动作轻柔,却总不如自己顺手,缠裹时力道拿捏不准,要么太紧勒得脚疼,要么太松达不到效果。我常常坐在炕沿上,看着丫鬟笨拙地为我缠布,心里泛起一丝无奈,却也明白这是怀孕后的必然,只能耐着性子慢慢适应。
六月里,西宁已是暑气蒸腾,我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走路时需得用手托着,不然总觉得重心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全家人都沉浸在即将添丁的喜悦中,婆婆早已备好婴儿的襁褓、小衣裳,红布做的虎头帽、蓝布缝的小褂子,全是按男娃的样式准备的,话里话外满是对男丁的期盼,盼着能生个儿子撑起门户、延续香火。
六月二十八日,天气格外晴朗,日头烈得晃眼,湟水河的水汽蒸腾上来,空气里带着湿热的黏腻。我正靠在炕头歇着,丫鬟在一旁扇着蒲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 “嗡嗡” 的巨响,像是无数只马蜂在飞舞,越来越近,震得窗纸都在发抖。
“这是啥声音?” 丫鬟也停下了扇子,脸上满是疑惑。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仆役惊慌的呼喊:“飞机!是飞机!快躲起来!”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整个屋子都剧烈摇晃起来,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窗玻璃 “哗啦” 一声碎裂,碎片溅了一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周围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我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却被剧烈的震动掀倒在地,额头撞到炕沿,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药味,浑身酸痛,尤其是腹部,传来一阵阵坠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我挣扎着抬手去摸,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竟瘪了下去,平坦得不像样子。
“孩子…… 我的孩子……” 眼泪瞬间涌满眼眶,我猛地转头,看见守在床边的吴明泰,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腹部的剧痛拽得动弹不得。
“明泰…… 对不起……”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枕头上,“是我没用…… 我没护住咱们的儿子…… 都怪我,要是我能再小心些,要是我早点躲进地窖,孩子就不会……” 话未说完,便被浓重的鼻音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在我心里,为吴家生个男丁、延续香火,本就是媳妇最大的本分,如今连这最基本的事都没做到,所有的过错都该由我来担。
吴明泰连忙上前按住我,眼眶通红,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未干的汗水:“娟子,你别乱动!不关你的事,一点都不关你的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后怕和心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家,不该没能早点赶回来…… 只要你没事就好,孩子没了没关系,以后我们还能再要个儿子,你千万别自责。”
他说着,伸手替我擦眼泪,动作轻柔得怕碰碎我。可我分明看见,他强装出来的镇定下,眼底藏着掩不住的失落与怅然。他嘴角努力扯着笑意,眼角的纹路却绷得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有些发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期盼这个男娃,吴家就他这一根独苗,延续香火的担子全在他身上,只是不愿让我再添苦楚,才硬撑着安慰我。
一股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我哭得更凶了:“可是明泰…… 我连个儿子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吴家的媳妇…… 阿大阿妈盼着抱孙子,我却……”
“别胡说!” 吴明泰打断我,语气坚定,“在我心里,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儿子以后会有的,可你只有一个。阿大阿妈那边有我去说,他们疼你,不会怪你的。” 他顿了顿,又放缓语气,轻声哄着,“你刚醒,身子虚弱,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啊?”
我噙着眼泪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纵然他百般安慰,我也知道,没能保住吴家的香火,终究是我亏欠了公婆,亏欠了吴家。
我住院的第三日,无意间听见医生和吴明泰在病房外低声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扎在我心上。
“吴先生,您要有心理准备,吴太太这次流产伤了根本,子宫受损严重,以后…… 恐怕很难再怀孕了。” 医生的声音带着惋惜。
“什么?” 吴明泰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难以置信,“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我吴家就我一个独苗,不能没有后啊!”
“我们已经尽力了,她这次受了爆炸的惊吓和撞击太严重,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吴明泰推门进来时,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挣扎。他没瞒我,沉默半晌,还是把医生的话如实说了。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 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以为公婆知道这消息后,总会有几分失望,或许还会旁敲侧击说些什么。可我没想到,当天下午,公婆就提着食盒走进了病房,脸上没有半分责备,只有疼惜。
“娟子,苦了你了。” 婆婆一进门就红了眼,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的脸色,“身子好些没?别往心里去,不能生就不能生,有啥要紧的?乱世之中,人能平平安安活着,比啥都强。”
公公在一旁也点头,语气平和:“是啊,明泰是独苗,我们以前是盼着抱孙子,可如今想来,传宗接代哪有你身子金贵?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明泰孤零零一个人,我们吴家才是真的没指望了。”
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婆婆亲手炖的乌鸡汤,还卧了两颗荷包蛋,香气扑鼻。“我特意炖了两个时辰,放了些补气的药材,你身子虚,多喝点补补。” 婆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汤递到我嘴边,眼神里的慈爱浓得化不开,“往后啊,你啥也别想,好好养身子。家里的事有我和你阿大,明泰要是敢对你有半点不好,我第一个不饶他。”
我含着汤,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明明知道我再也不能给吴家续香火,明明知道吴家要断了后,却依旧这般待我,没有一句怨言,反倒怕我心里难受,百般宽慰。这份好,重得像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何德何能,能让他们如此包容?我分明就是吴家的罪人,是毁了吴家香火的祸根啊!
这份不求回报的慈爱,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色渐深,病房里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灯。吴明泰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依旧微蹙,想来梦里也在为这事忧心。看着他疲惫的侧脸,想着他这些日子日夜不休的照料,想着公婆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支撑,彻底崩塌了。
我轻轻推了推他,声音冰冷得不像自己:“明泰,你醒醒。”
吴明泰揉了揉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避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明泰,你休了我吧。”
吴明泰脸上的睡意瞬间褪去,脸色煞白:“娟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抬眼看向他,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麻木的愧疚,“我不能给吴家生儿子,不能延续香火,就是个没用的媳妇。你休了我,再娶一房能生养的,让她给你生个儿子,给吴家续上香火,这才是正理。”
“你疯了!” 吴明泰猛地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我娶的是你,不是为了要个儿子!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我绝不会休你,你别再胡思乱想!”
“可吴家不能没有后啊!” 我急得声音发颤,“你是独苗,阿大阿妈就盼着抱孙子,我不能这么自私!” 见他不肯松口,我咬了咬牙,说出了早已在心里盘算许久的话,“要不…… 你再娶个小的回来也行。我不妒,我会好好待她,让她给你生儿子,我帮你们带大,只要能续上吴家的香火,我怎么样都好。”
“啪 ——”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我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是吴明泰第一次打我,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怒火与失望,声音都在发抖:“陈玉娟!你把我吴明泰当成什么人了?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告诉你,这辈子我就认你一个媳妇,休妻纳妾的事,想都别想!”
他的怒火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却让我瞬间崩溃大哭起来:“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吴家啊!我不能生,我就是个罪人!”
吴明泰看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他蹲下身,轻轻抱住我,声音带着哽咽:“傻丫头,这不是你的错。没有儿子,我们也能好好过。别再逼自己,也别逼我了,好不好?”
我靠在他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公婆的慈爱、他的坚守,都成了压在我心头最沉的负担。我成了吴家的罪人,连离开的资格都没有。往后的日子,我该如何面对这份沉甸甸的亏欠,如何在这无尽的愧疚里,熬过漫长的一生?
更让我崩溃的是,几天后,阿大来看我,无意间提起:“娟子,你还记得马莲不?她…… 她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都没了,就在那场轰炸里…… 听说也是个儿子,刚满百天……”
马莲?那个和我一起缠足、一起分享苦乐的同路人?我愣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她穿着艳红色弓鞋、带着 “折腕” 步态的模样,想起她曾说 “将来生个儿子,在婆家腰杆硬” 的执拗,想起她嫁去远方时对未来的期盼…… 如今,她竟连同刚出世的儿子,一起葬身火海。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日军的飞机在西宁上空投下了 259 枚炸弹和 40 枚□□,炸毁了无数房屋,死伤惨重。马莲家所在的片区恰好是轰炸的重灾区,她和孩子没能躲过这场劫难。
病房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失去了孩子,再也不能生育,又听闻好友惨死,我被困在这份无解的愧疚里,前路茫茫,看不到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