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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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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学堂,晨光透过高窗,落在摊开的《国文》书上。我提起毛笔,才要蘸墨,指尖就传来一阵麻麻的刺痛。低头细看,十个指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扎的小红点,像刚摘完椒藜刺。
"哎哟,你的手咋了?"旁边的海霞眼尖,一把抓过我的手,惊得直咂嘴,"这才两天不见,你的手咋成个针线包了?"她凑近了仔细看,忽然噗嗤一笑:"你是湟中人吗?指头这么壮。"
我气得推她一把:"胡诌啥哩!我们西宁丫头子,咋就成湟中人了?"
"那你这手咋解释?"海霞笑得前仰后合,"我听说湟中人做针线,才把自己扎成筛子哩!"
前座的马莲也回过头来,看见我手上的伤,细声细气地说:"玉娟姐,做针线急不得的。你们西宁人不是最讲究精细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我听着她们的调侃,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懂什么,我这是正经学手艺。等我跟阿妈学好了,给你们一人做一件礼性,看你们还笑不笑。"
海霞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好好好,我们等着。就怕到时候你做的袜子,一看就是湟中人的手艺!"
"去你的!"我佯装生气,心里却暗暗发誓,非要让她们见识见识西宁丫头子的巧手不可。
往后这些天,夜里做完先生留的功课,我就把针线蒲篮搬到炕桌上。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那只歪歪扭扭的布袜被我拆了缝、缝了拆。想起海霞笑我"湟中壮指头",我更是憋着一股劲,非要做出个样样来给她们看看。
阿妈偶尔探头看一眼,见我专心致志的样子,轻轻点头:"这就对了,做针线最要紧的是静心。西宁的丫头,就该有西宁人的细致。"
在阿妈的指点下,我慢慢摸着了门道。针要垂直下,斜着挑上来;线不能拉得太紧,要让布料自然舒展。虽然手指还是免不了被扎,但针脚渐渐齐整起来。
就这么熬了整整七天,当我终于把最后一针缝完,将那双布袜捧在手里时,心里别提多美了。虽然还比不上阿妈的手艺,但针脚已经周正多了,穿在脚上紧绷绷地贴合着,再不像头一回那样歪歪扭扭。
第二天到学堂,我故意在海霞面前伸出手:"看看,这还是'湟中壮指头'吗?"
海霞抓过我的手仔细看,惊讶地睁大眼睛:"咦?针眼少多了嘛!看来我们西宁丫头子,到底还是比湟中人灵巧些。"
我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等过些日子,我还要给你们做睡鞋呢。"
"真的?"海霞和马莲都凑过来,"那可说定了,我们要看你这个西宁巧丫头的手艺!"
说笑间,我心里已经盘算起来。既然要送她们礼性,就得做得格外用心才是。
这天晚上,阿妈见我布袜做得有些样子了,便从炕柜里取出一个蓝布包袱。"今儿教你做睡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素软的白绸子和薄棉布,还有一卷淡粉色的细带子。
我这才晓得,原来夜夜离不开的这双软鞋,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睡鞋要软和,贴着肉穿,料子得选好的。"阿妈抚摸着那些料子,"绸缎面,棉布里,底子要比白日穿的弓鞋软和得多。"
她先教我打袼褙。用剩饭熬成糨子,把碎布头一层层裱在木板上,晒干了就是硬挺的袼褙。"做睡鞋的底子不用太硬,两三层就够。太硬了,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我学着阿妈的样子熬糨糊、铺碎布,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糨子。好不容易做好了几张袼褙,虽然边缘有些毛糙,但总算能用了。
接着是画鞋样。这可比画袜样难多了!我的脚缠成了弓形,前尖后圆,脚背高高隆起,鞋样也要顺着这个势走。阿妈拿着我的旧睡鞋,在纸上细细描画。鞋头要尖尖上翘,像一弯新月;鞋帮要浅,刚刚包住脚踝;后跟要圆润,贴合脚跟的弧度。
"看准了,"阿妈把纸样递给我,"睡鞋最要紧的是合脚,大了裹不住,小了勒得疼。你这双脚缠得纤巧,更是一丝一毫都差不得。"
我依着纸样,小心翼翼地裁剪。绸缎面滑溜溜的,比棉布难裁得多。有一回我下剪子快了些,竟把一只鞋面裁短了一分。
阿妈接过我裁坏的料子,摇摇头:"可惜了这块好绸子。下剪子前要多看两眼,手要稳,心要定。"
我红着脸点头,重新拿起剪刀,这回格外小心,终于把料子裁周正了。
接下来是缝合。阿妈教我把表布和里布正面相对,沿着边缝一圈,只留鞋口不缝。这个活儿要格外细致,针脚太大会露出线头,太小了又容易把绸子抽皱。我屏着气,一针一针地走,针尖在细绸间穿梭。
"针要垂直下,斜着挑上来,"阿妈在一旁指点,"线不要拉得太紧,让布料自然舒展。"
我按着阿妈说的做,果然顺手了许多。只是这细绸娇贵,针脚必须均匀细密,我缝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
缝好之后,从留的口子把鞋面翻过来,用装了炭火的铜熨斗细细烫平整。这时候,一只睡鞋的雏形就出来了——尖尖的鞋头微微上翘,浅口的鞋帮顺着脚背的弧度,柔软地贴合着。
最难的是上底。要把这软塌塌的鞋面,严丝合缝地绷在鞋底上。阿妈教我先用针线在鞋底边缘疏疏地缝一圈,再把鞋面绷上去,一针一针地缲。这缲鞋的针法最考验人,针脚要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又要结实耐用。
我头一回上手,不是针脚露在外面,就是绷得不够紧,鞋面皱巴巴的。做坏了一只,拆了重来。反反复复好几回,直到夜深了,煤油灯的火苗都跳得没了精神,我才勉强把一只鞋底上好了。
有了先前做袜子的经验,这次学得倒是快了些。许多错处我都刻意留神避过了。可睡鞋终究比袜子难做得多。若是放假专心做,一双袜子我一天就能做出来,可这样一双睡鞋,少说也要三天。如今白日里还要上学,怕是得要五天工夫了。
但我心里是欢喜的。原来这日日穿在脚上的软鞋,竟有这许多讲究。一窍通,百窍通,我越发觉得,要伺候好这双脚,里面的学问还深着呢。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在炕头上。我轻轻抚摸着那只做好的睡鞋,软滑的绸面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等把这双睡鞋做成了,我还要学着做弓鞋,往鞋面上绣花。总有一天,我这双脚上穿的一针一线,都要出自我自个儿的手。
西宁丫头的名声,可不能在我这里坏了。这么想着,我把做了一半的睡鞋料子仔细收好,吹熄了油灯。明天还要早起上学,还要继续做另一只睡鞋。日子还长着呢,但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