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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暑气黏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稀,闷闷地裹着整个庄廓院。老槐树的叶子在日头下耷拉着,连院角那几株耐旱的马莲花都卷了边。我的暑假,便在这无所遁形的燥热和一次紧似一次的缠裹中,缓慢地煎熬着。阿妈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地守着三日之期。每到她端着铜盆进屋的那天,我的心都会先是一紧,随即又被一种畸形的期待攫住——这意味着我的脚,离那个梦寐以求的形态又近了一步。
      她手上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沉。那裹脚布,不再是柔软的棉布,倒像是浸了水的牛皮绳,每一圈缠绕,都带着要将骨头勒断、将皮肉碾平的狠劲。布头一次比一次多出来得更长,在炕沿堆叠起小小的、带着汗渍和明矾气味的白色丘陵,无声地丈量着我双脚缩小的速度。
      至第四次重缠后,我像往常一样,试图将脚塞进那双已陪伴我些许时日的小鞋,却发现鞋帮紧紧箍在脚背上,勒得生疼,脚跟也顶到了头,再无半分挪移的余地。阿妈在一旁默默看着,没说话,只转身又从炕柜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解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白布袜,袜尖瘦得像锥子,还有一双小鞋,只看那窄窄的鞋底,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它竟比先前那双,又小了整整两分!
      “试试。”阿妈的声音干涩。
      我吸了口气,将汗涔涔的脚往新袜子里塞。布料绷得紧紧的,尤其是脚背那已经明显隆起的地方,被勒得一阵阵发麻。穿鞋更是如同受刑。坚硬的鞋帮死死卡在脚踝骨下和脚背的“山丘”上,每推进一分,都伴随着骨骼被挤压的酸响和皮肉摩擦的灼痛。当双脚终于被强行塞进这双崭新的“囚笼”时,我感觉它们像是被浇筑在了两个狭小的、正在冷却的铁模里。走路变得愈发艰难,身体为了适应这极度前倾、仅靠脚跟和变形的脚掌前端支撑的姿态,不得不更加佝偻,几乎要趴到地上去。
      “挺直了!像个啥样子!姑娘家走路弓腰驼背,让人笑话!”阿妈见我这般模样,立时竖起了眉毛呵斥,声音尖锐,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我努力想挺起胸膛,可足心处因脚弓被极度弯曲而产生的撕裂感,让我根本无法直立。每一次试图伸直腰背,那深入骨髓的酸痛就逼得我不得不再次弯下身子。阿妈的骂声便又追了过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背上。
      第五次重缠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情绪中到来。当阿妈开始解开那些被汗水浸得发黄发硬的裹脚布时,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布条一层层散开,如同剥开一颗饱受折磨的果实。当双脚彻底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时,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陌生和心悸。
      脚跟的位置明显地向前缩了,紧紧抵着那蜷缩在脚下的趾根。足心处,那道沟壑变得更深、更窄,宛如刀刻,两侧的皮肉死死贴合。而脚背的变化最为触目——那里高高地、突兀地隆起一座饱满而僵硬的“山丘”,皮肤被撑得极薄,泛着一种异样的亮光,布痕深陷,如同烙印。阿妈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隆起的最高点,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让她眼皮一跳。她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叹息:“这‘脚墙’……算是立住了。”
      “脚墙……”我喃喃地重复着,目光痴迷地黏在那畸形的隆起上。这痛苦的产物,在我被执念浸透的心里,竟是如此“完美”的象征。
      然而,这“完美”的代价,很快便以最惨烈的方式显现。第六次重缠前,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如阴云般笼罩了我。脱去紧束的小袜时,右脚脚背那隆起的“墙”便传来一阵阵异于往常的、带着灼热感的搏动性疼痛,像是有炭火在里面闷烧。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阿妈的神色也变得格外沉重。她开始解裹脚布,动作缓慢得近乎迟滞。越接近内层,那股甜腥气越发浓重,逐渐转化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当最后一层紧紧黏连在皮肉上的布条被缓缓揭开时,那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我和阿妈都僵住了——
      右脚脚背那隆起的“墙”上,大片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中央最高处已然破溃,形成一个不小的创面,黄白色的粘稠脓血正从糜烂的皮肉间不断渗出,沾染在布条和伤口周围,散发出阵阵恶臭。左脚的情况虽稍好些,没有流脓,但同样是一片沉郁的乌青,肿胀发亮。
      我脑中“嗡”的一声,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连日来的坚持,对“美”的狂热追求,在这溃烂流脓、恶臭扑鼻的现实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
      阿妈更是脸色煞白,拿着沾满脓血的布条的手抖得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烂了……真的烂了!叫你别那么紧,偏不听!偏不听!”她慌乱地放下布条,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咋办……这可咋办……”
      忽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到墙角的旧木箱前,一阵翻找,摸出了那个来自土楼观道长的、拇指大小的瓷瓶。她紧紧攥着瓷瓶,声音哽咽:“菩萨保佑……道长这药……”
      她将瓷瓶中晶莹的液体尽数倒入温水中,用指尖搅匀。当我把那双惨不忍睹的脚小心翼翼浸入药水中时,一股奇异的、沁人的凉意瞬间包裹住灼痛不堪的伤处,那折磨人的剧痛,竟被抚平了大半。我仰起头,贪婪地呼吸着,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
      浸泡良久,阿妈才小心地将我的脚托出,用干净软布吸干水分。脓血被拭去后,底下鲜红糜烂的肉芽暴露无遗,看着愈发惊心。阿妈拿起干净的布条,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挣扎,声音微弱:“娟子……今日就松松缠两层,让伤口透透气……再勒着,怕是要出大事……”
      我看着那双脚,右脚溃烂处的疼痛在药力过后已有复燃的迹象。理智告诉我,阿妈是对的。可是,“前功尽弃”四个字像鬼魅般在耳边嘶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脚墙已然立起,怎能退缩?
      “不!不行!”我猛地摇头,声音尖利,一把抓住阿妈的手,“缠!照常缠!紧着缠!竹片也得上,大指也得束,一点都不能松!现在松了,就全完了!”
      阿妈看着我因执拗而扭曲的脸,眼泪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叹息。她认命般地低下头,颤抖着手,先在我的脚上缠了两层柔软的底布。接着,她取来那四枚冰冷的竹片,小心地放置在脚掌两侧——那里距离脚背溃烂的伤口尚有一段距离,并不会直接触碰到。竹片冰凉的触感透过底布传来。
      随后,是更紧密的缠绕。阿妈一手固定竹片,一手将裹脚布层层缠绕上去。每缠一层,她都用力勒紧,确保竹片能牢牢嵌压住脚骨。布条深深陷入皮肉,尤其是右脚背那溃烂的“山丘”处,在压迫下传来令人窒息的痛楚和一阵阵恐惧的搏动。我能感觉到脓血可能在布下被挤压,感觉到伤口被摩擦带来的尖锐刺痛。汗水再次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阿妈也是汗流浃背,她的动作带着绝望般的用力。裹脚布直缠了十二层,将那双伤痕累累的脚紧紧束缚住,她才用针线将布头密密缝死。最后,她拿起细窄布带,将我的大脚趾单独紧紧缠束。
      当一切结束时,双脚像是两块被烧红的、带着沉重枷锁的铁块。右脚背那溃烂处在紧密的包裹下,痛、痒、灼热、肿胀,疯狂地交织翻涌。
      是夜,成了炼狱。伤口在密闭紧缚中剧烈反应。那溃烂处痛痒难耐,如同千万只毒蚁在啃噬,又像是被烙铁灼烫。我想抓挠,却只能隔着厚厚的束缚徒劳磨蹭,引得疼痛更烈。汗水浸透了衣物,每一次翻身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
      我睁着眼,在黑暗中煎熬。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反衬出屋内的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在回响。那溃烂的伤口持续悸动,提醒着代价的惨烈。可即便在此刻,那个“三寸金莲”的幻影,依然如同鬼火,在脑海中闪烁。不能放弃……我告诉自己,牙齿几乎咬碎,熬过去……只要熬过去……
      而第二天,当我再次因为足心剧痛,不由自主地弓着腰,像个小脚老太太一样蹒跚行走时,阿妈的骂声依旧会毫不留情地响起:“把腰挺直!难看死了!” 那声音里的焦躁与无奈,与她为我缠足时手上的狠劲,如出一辙。
      又挨过三日,到了重缠的日子。空气中那份令人不安的腐臭味终于淡去了。阿妈解开裹脚布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先看向右脚背——那溃烂化脓之处,脓血已收,表面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周围的青紫色也褪成了淡淡的淤痕,像是不小心沾染的墨汁,正在慢慢化开。阿妈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轻轻吁出一口气。她见那道长的药水果然灵验,又见我虽历经那般溃烂之苦,眼神里的执拗却丝毫未减,便知再劝也是无用。于是不再多言,只默默地,依旧在温水中兑入那珍贵的药水,将我的双脚小心浸入。
      药水的凉意丝丝渗入,抚慰着结痂处新肉生长的微痒和底下仍未完全消散的隐痛。洗罢,阿妈的手再次覆上我的脚背,用力向下按压,另一只手则推着我的脚跟,使之更向前移。那力道依旧刚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要将这双脚最后的反抗也彻底碾碎。
      至下次重缠,右脚背的硬痂边缘已开始翘起,底下露出粉嫩的新皮,那片淤青也几乎寻不见踪影了。再下一次,连那点淡淡的痕迹也消散了,脚背的皮肤除了那些深嵌的布痕,竟恢复了些许光滑,只是那隆起的“山丘”依旧坚硬突兀。而此刻,身上所穿的小鞋小袜,不知不觉间,又变得紧绷绷地贴在脚上,仿佛一夜之间,这双脚又偷偷缩小了一圈。
      时光在疼痛与期盼中悄然溜走,转眼便到了八月中旬。暑热未消,炙烤着大地。又是一次重缠。当裹脚布被完全解开,阿妈扶着我的脚细细端详时,我低头望去,心中亦是一震。
      双脚的形态,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脚跟,仿佛被一股巨力强行推挤,竟已几乎与脚腕拉成了一条直线,从侧面看去,几乎看不到脚跟向后的凸出,只觉得脚踝之下,便是一个骤然收束的、圆润而短小的足跟,摸上去,因着骨骼的挤压和皮肉的堆叠,竟有种异样的绵软感。而最惊人的,是那脚弓。原先那道深邃的、如同拱桥般的沟壑,此刻几乎消失不见!它完成了一场残酷的蜕变——从最初自然的弓形,被强行压成人工的拱形,而今,这拱形也坍塌了,演化成了一道极其狭窄的、几乎闭合的“缝”!
      我的目光贪婪地巡弋着这双“杰作”。大脚趾孤零零地伸向前方,因长久被细带勒束,显得异常纤细、尖削,真真如一枚玉白的锥子。前脚掌部分,除了与大脚趾相连的那根跖骨顽强地凸显出来,显得瘦骨嶙峋、瘦无可瘦之外,其余部分仿佛都被挤压、吞噬了。足面的皮肤,因着溃烂初愈和长期的紧密包裹,竟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细腻光滑,唯见脚掌两侧的骨骼,像是被磨平了棱角,线条生硬地向内收敛,最终交汇于大趾的指尖。整个脚背,不再仅仅是隆起,而是形成一个陡峭的坡度,从接近脚腕处感厚的地方,急剧地、不容喘息地向下倾斜,直延伸到那孤峭的脚尖。
      我忍不住将脚翻转过来,看向脚底。这一看,更是让我心头狂跳——从脚底望去,竟然几乎看不见前脚掌的轮廓了!那第二、三、四根脚趾,早已被彻底折压、驯服,它们像三枚失去了光泽的、小小的贝壳,柔弱可怜地、一动不动地排列在脚底板的内侧,被那折覆下来的大半个脚面包裹、掩埋着。脚掌处微微凹陷,这三枚小趾便蜷缩在这凹陷之中。足心处,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幽暗而紧密。那第五根小趾,位置最为靠后,竟像是嵌入了这道缝隙靠近脚跟的一端,若不用于指小心翼翼地掰开那道脚缝,根本无法窥见其踪影。
      阿妈取来了尺子,神色凝重地丈量。冰凉的尺缘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战栗。
      “足尖,大趾处,宽四分。”
      “足跟,宽一寸三分。”
      “脚长……三寸二分。”
      三寸二分!我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痛楚。竟然只有三寸二分了!离那传说中的“三寸金莲”仅一步之遥!我看着这双已然极度变形、却在我眼中无比“完美”的小脚,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翻腾:只要再加一把劲,将这几乎消失的脚弓彻底缠到湮灭,让前掌和脚跟紧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我的脚,定能缩至三寸之下!
      这念头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理智。自那日后,我对缠足的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我不再满足于三日一缠的周期,甚至开始催促阿妈。缠裹时,我要求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裹脚布勒得更紧,恨不得将每一丝空气、每一寸多余的空间都从布条与皮肉间挤压出去。
      不仅如此,我还想出了新的法子。我让阿妈找来更窄、更有韧性的布带,在常规的十二层裹脚布缠束之后,再用这窄带单独狠狠地勒束脚跟与脚面最高处,试图用这种局部加压强度的方式,迫使脚跟与前掌以更快的速度靠拢。阿妈看着我近乎疯魔的样子,手是抖的,唇是颤的,但在我执拗的目光逼视下,她还是照做了。那窄带深陷入皮肉,尤其是在脚跟与脚背那陡坡的衔接处,带来的疼痛远超以往,那是一种骨骼即将被折断、皮肉即将被撕裂的锐痛。
      如此煎熬了九日。这九日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烈火之上,夜夜因那极致的紧束痛楚而难以成眠。但我心中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
      第九日,重缠之时。阿妈的手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她也想知道,这般疯狂的举动,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裹脚布一层层解开,速度比往常更慢。当最后一层紧贴着皮肉的布条被揭下,我们母女二人的目光,同时凝固在了那双脚上——
      脚跟,竟然真的与那瘦削变形的前掌,紧紧地、几乎是无缝地贴合在了一起!
      原先那道足心的深缝,此刻因着这极致的挤压,变得更为狭窄、更为深邃,仿佛一道诡异的裂痕。从脚底看去,前脚掌的概念已然完全消失,脚跟与蜷缩的趾根区域几乎融为一体,整个脚底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平整,唯有那道幽深的缝隙,和缝隙旁微微凸起的、如同异物般嵌在肉里的几枚小趾,昭示着这并非天生。脚背那陡峭的坡度,也因此变得更加险峻,仿佛稍一用力,那纤细的脚骨就会不堪重负而折断。
      双足静静地搁在阿妈的膝上,白皙,瘦削,变形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缺的“完美”。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这用无数个日夜的疼痛、溃烂的恐惧和近乎自虐的坚持换来的“成果”,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虚脱感的狂潮,瞬间将我淹没。三寸……三寸之下……那梦寐以求的终点,似乎真的触手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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