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月明京华 ...
-
北凛昭阳殿的偏殿内,药香与墨香交织。沈澜半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肩上搭着玄色狐裘,面色较之前些时日好了些许,但唇色依旧浅淡,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体内“冰髓”之毒虽被再次强行压制,但元气损耗甚巨,需静心调养。
元祈将一封刚刚送达的、来自南靖的私信轻轻放在她手边。信笺是南靖宫廷专用的浅杏色暗纹纸,封口处盖着皇后印鉴。
“是拓拔月写给你的。”元祈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知晓李琰对沈澜的执念,对这位新晋的南靖皇后,他亦保持着观望。
沈澜微微颔首,拆开信。起初,她神色平静,然而读至中间,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为一种了然而敬佩的浅笑。她将信递给元祈,轻声道:“这位皇嫂,是个妙人。其勇其真,远胜当年之我。”
元祈接过细看。信中,拓拔月先是依礼问候,谈及南靖后宫些许趣事,语气温婉亲近。然而笔锋一转,竟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坦诚。
【皇妹妆次:南靖宫中时序渐暖,不知北地风寒可曾侵扰凤体?闻皇妹前日微恙,月心甚忧,特备南地些许温补药材,望乞笑纳。宫中近日琐事,无非花开花落,然旧人闲语,常萦耳畔,谓陛下心中有月华映水,终不可得。月自知愚钝,虽明此乃为君者常情,然私心亦常感彷徨,唯愿效法古之贤后,为君分忧,却常感力有不逮。冒昧叩问皇妹,月当如何,方能真正走入一人之心?盼皇妹不吝指点。】
元祈看完,挑眉看向沈澜:“你待如何回她?”他有些好奇,他的皇后会如何处理这涉及旧日情愫的微妙问题。
沈澜沉吟片刻,眼中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静。她取过纸笔,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对元祈道:“她求的是‘心’,但我能给她的,是‘路’。一条让她无需再去苦苦追逐那颗心,却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路。”
她提笔蘸墨,没有就“情爱”二字展开任何论述,而是笔锋沉稳,直接切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维度:
【皇嫂惠鉴:来信收悉,感念皇嫂信任。皇嫂蕙质兰心,何须妄自菲薄?世间情愫,如云聚散,强求徒增烦扰。然社稷江山,却需磐石之固,黎民百姓,更待甘露之泽。】
【妹妹愚见,欲动其心,先晓其志。陛下之志,不在儿女私情,而在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皇嫂既愿为君分忧,何不暂放镜中之色,而观案上之图?】
【闻南靖漕运多年淤塞,耗费巨万而效率低下;民间农具老旧,田地产出难以提升。此皆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皇嫂若能于此等处留心,广览群书,咨询巧匠,形成切实可行之策,献于御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届时,皇嫂之身影,自当立于君心之朝堂,成为陛下振兴国业不可或缺之臂助,地位超然,无可替代。此方为长久安身立命之本,远比揣摩君心更值得投入。】
【随信附上北凛天工院关于水利闸口、纺车改良之部分公开图纸,聊供皇嫂参考。望皇嫂善用其才,莫负韶华。】
信末,她果真附上了几张清晰详尽的图纸,虽非北凛最核心机密,但已是极具价值的实用技术。
元祈在一旁看她写完,眼中赞赏之意更浓。他的皇后,轻描淡写间,便将一场可能的情感纠葛,化为了一场政治启蒙与战略投资。她赠予拓拔月的,不是争宠的手段,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与俯瞰格局的视野。
------
南靖,长春宫内。
拓拔月收到回信时,正在为宫中一桩涉及年老妃嫔赡养用度的棘手事务烦心。她展开信笺,起初神色尚有些忐忑,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沈清辞的字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她原本有些迷茫的心间。“暂放镜中之色,而观案上之图!”“立于君心之朝堂,无可替代!”
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她的心坎上。她反复阅读着那几页附上的图纸概要,虽然只是原理简述,却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大门。
她心中的激动难以自抑,立刻提笔回信:
【皇妹尊鉴:手谕敬悉,如暗室得灯,茅塞顿开!皇妹之言,字字珠玑,授月以渔,恩同再造!月已明了,空望水中月,不若亲手铸明镜。漕运、农具之事,月已着手查勘资料,联络工部旧人,不日便将整理思路,奏请陛下设立‘将作院’,专司器械改良与工程营造,恳请皇妹日后不吝指点!】
她的笔触充满了豁然开朗的激情与干劲。随即,她的笔锋自然而然地从个人感悟转向了国事:
【另,国事为重。西凉、影阁勾结,狼子野心,已危及南北安宁。月常思,既为联盟,除兵事相助外,是否尚有他法可固盟好?譬如,若两国能协力保障商路,使物畅其流,于民于国俱是善政。此外,边境将士若能常通音讯,增进了解,似也更利于长久和平。月愚见,不知是否可行,仅将些许粗浅想法禀告皇姐与北凛陛下,若觉有望,或可交由能臣干吏详议。……】
这封信,清晰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蜕变。她从情感的迷惘中挣脱出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和方向。
那日,李琰处理完政务,心中烦闷,信步至拓拔月所居的长春宫。宫内静悄悄,他未让宫人通报,径直走入内殿,却见拓拔月正伏案疾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明亮,手边堆满了水利舆图和器械草图。
他悄然走近,目光落在她刚刚写好、尚未封缄的信上——正是那封写给沈澜的、充满激情与构想的长信。
他的本意或是想看看这位他并未真正上心的皇后在忙些什么,然而,信中的内容,尤其是引述沈澜的那句“暂放镜中之色,而观案上之图”,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幻不定。
那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执念与不堪。
他一直以来对沈澜的求而不得,那种混合着爱、不甘、占有欲的复杂情感,在这样高远冷静的格局对比下,显得如此……狭隘、可笑,甚至……有失帝王身份。
他看到的,不再是两个女人关于一个男人的微妙对话,而是两位智者在交流安邦定国的方略。她们的目光,早已超越了后宫方寸之地,投向了万里江山与黎民百姓。
而他,南靖的皇帝,却还困在旧日的情绪里,画地为牢。
一种混杂着震惊、羞愧、恍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拓拔月终于发现了他,慌忙起身行礼,脸上带着一丝被窥见秘密的慌乱。
李琰却摆了摆手,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落在了拓拔月身上。不再是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是审视着眼前这个聪慧、坚韧、正在努力挣脱束缚、试图为国家做点实事的女子。
他拿起她那封写满了联盟构想的信,仔细看了起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块垒尽数吐出。他提起朱笔,在拓跋月那份关于联盟细则的建议上,并非简单地批“准”,而是将其与沈清辞的信并置,沉吟片刻后,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口述道:
“诏:北凛所呈‘奇正之策’,于应对西凉、影阁之事,切中肯綮。朕意已决,南靖当恪守盟约。命兵部依此策,严密布防西境,断敌外援;另着内卫与各州府,加紧清剿境内影阁余孽,不得使其与西凉相互呼应。”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拓跋月那封信上,语气缓和了些许,继续道:
“皇后拓跋氏,心系社稷,其建言……虽有稚嫩之处,然其心可嘉,其方向亦属正途。其所提‘维护商路’、‘边将会晤’等事,确为巩固联盟之要务。着礼部、户部、太医院及兵部有司,以此为基础,详加研讨,拟定切实可行之细则章程,再行呈报。将作院设立一事,即由皇后总领,望其勉力为之。”
拓拔月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涌上心头,她连忙躬身:“臣妾……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李琰看着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芒,与他记忆中沈澜谈及机关图纸时的神采,竟有几分奇异的相似。都是对自身价值的追寻,对理想的投入。
他心中最后那一丝顽固的波澜,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了。
个人的执念,在江山社稷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放手,不仅是放过别人,更是解脱自己。
消息传回北凛时,沈澜正在元祈的陪伴下于御花园中缓缓散步,吸收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听完元祈转述南靖那边传来的消息,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然一笑,对元祈轻声道:
“看,他终究是明白了。李琰同意结盟,推动拓拔月,只因他是一位合格的帝王,能看清何为最大的国家利益。过往执念,在社稷安危、江山永固面前,终究会让路。”
她顿了顿,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曾经偏执阴郁的皇帝,终于走出他的心牢。
元祈握紧她的手,目光柔和而深邃:“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失去的,从来不是一颗无法掌控的星辰,而是一位本该并肩的同路人。所幸,我从未看错。”
沈澜回以一笑,阳光洒在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上。四角关系的纠缠,至此,终于从狭隘的情感泥沼中拔出,升华为更高层次的政治共谋与价值认可。
南北联盟的基石,因两位女性的智慧与一位帝王的醒悟,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