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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六郡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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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书房,熏香淡薄。沈澜正凝神批注北凛送来的三郡图册,门外忽起骚动。
未及通传,门被猛地推开。李琰一身朝服未换,裹挟着未散的帝王威仪与冰冷的压迫感。他挥手屏退所有侍从,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
沈澜缓缓搁笔,起身行礼,神色平静无波。
李琰站在书房中央,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张令他爱恨交织的容颜。半晌,他沉声道:“北凛三郡为聘,好大的手笔。满朝文武,已有大半认为此乃利于邦交、稳固边陲的良机。”他顿了顿,语气陡转锐利,“你呢,永嘉公主?你可知,一旦应下,你便再无回头路。北凛苦寒,朝局复杂,远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沈澜微微福身,姿态恭谨,语气却不卑不亢:“回陛下,臣妹知晓。”
“知晓?”李琰逼近一步,眼底压抑着风暴,“你知晓什么?知晓他元祈许你的后位独宠可能转眼成空?知晓北凛朝堂的虎狼之心可能将你吞噬?还是知晓,你这一去,便是将自身置于两国博弈的风口浪尖,再无宁日?”
他的质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仿佛试图在她冷静的面具上撕开一道裂缝。
沈澜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陛下,臣妹知晓的是,北凛三郡,是机遇,亦是战场。臣妹更知晓,留在南靖,臣妹或许能得陛下庇护,安稳度日,但父亲沉冤得雪后,沈澜之名,又该归于何处?是永寿宫不见天日的‘客卿’,还是陛下后宫诸多妃嫔之一?”
“朕可以给你更大的舞台!”李琰声音提高,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愠怒,“并非只有囚禁!你为何从不信朕?”
“陛下给的吗?”沈澜轻声反问,话语却如刀锋,“还是需要臣妹用自由、用志向、用毕生困于宫闱去换取?陛下,您给的不是舞台,是画地为牢。您口口声声的旧情与庇护,其下掩盖的,是您不容置疑的掌控。当臣妹的意愿与您的意志相左时,您真的能容忍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金殿昭雪之前,永寿宫的守卫是如何一日严过一日的,陛下应当比臣妹更清楚。若非太后娘娘恩典,赐下公主名分,陛下您,真的会放臣妹离开那座华丽的囚笼吗?”
李琰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太清醒,太冷静,将他所有隐藏在“为你好”之下的私心都剥露无疑。
“所以,”他的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你就认定他元祈是不同的?认定他能给你朕给不了的自由和……尊重?”
“至少,”沈澜目光坚定,“他未曾试图将我置于需要完全依附他才能存活的境地。他给予的,是盟友的契约,是共同的愿景,而非居高临下的恩赐。陛下,您执着的是将明月捧在手心独占,而他,或许愿意与明月并肩,共照山河。”
“并肩?共照山河?”李琰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失控的前兆,“好一个并肩!你与他才相识多久?你了解他多少?就敢将未来、将性命托付于这虚无缥缈的‘愿景’?”
他猛地向前,双手抓住沈澜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瞬间蹙眉,左肩胛下的旧伤隐隐作痛。
“你看清楚了,沈澜!朕才是那个找了你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的人!朕才是那个不惜与满朝文武周旋也要护着你的人!他元祈凭什么?!凭什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你全部的信任和托付?!”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理智在极致的痛苦与不甘中燃烧殆尽。看着眼前这张不断吐出决绝话语的唇瓣,一股混合着爱恋、愤怒与毁灭的冲动,猛地吞噬了他。
他俯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那不是缠绵的吻,而是粗暴的、带着惩罚和宣誓主权意味的掠夺。
沈澜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震惊与屈辱。她奋力挣扎,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指甲几乎要嵌进龙袍的织金纹样里。肩胛下的旧伤被牵动,尖锐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她的反抗和那声压抑的痛呼,像一盆冰水,骤然浇醒了李琰。
他猛地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沈澜。
她唇瓣红肿,微微喘息,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疏离,以及一丝清晰的鄙夷。她用手背用力擦过嘴唇,仿佛要擦掉什么令人不悦的痕迹。
这个动作,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妄想。
悔恨、羞耻、以及巨大的空洞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南靖的皇帝,竟然做出了如此不堪的行径。
“朕……失仪了……”他喉咙干涩,想道歉,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看着沈澜那戒备而冷漠的姿态,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到极致的麻木,有万念俱灰的释然,最终,只剩下帝王的冰冷。
他缓缓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向门口,背影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中,拉出一道孤寂而决绝的影子。
在他拉开房门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用一种极其平淡,却仿佛抽空了所有感情的声线,留下最后一句:
“如你所愿。”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彻底斩断了那段纠缠多年的孽缘。
沈澜静立原地,肩胛旧痛隐隐,心头却如深潭落定。一场疾风骤雨的对峙,终以这般不堪的方式,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牵绊。
李琰那句“如你所愿”,不是恩赐,而是他帝王骄傲崩塌后不得不抛下的认输。
她抬眸望向窗外辽阔秋空,风拂面颊,仿佛多年来束缚周身的那道无形枷锁,正随着这句妥协悄然碎裂。
前路虽险,但她终于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落笔那卷属于“沈澜”的宏图。
翌日,朝乾殿内,百官肃立。
李琰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冰。
此刻的他,与昨日公主府中那个失控的男子判若两人,只剩下纯粹的帝王威仪。
他听着朝臣们关于北凛聘礼与公主婚事的争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当争论渐息,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满了整座金殿:
“众卿所言,朕已悉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耳中,“北凛以三郡为聘,足显其诚。然——”
他刻意顿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垂首立于下方的沈澜身上。那目光复杂,有最后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审视与算计。
“永嘉公主,乃太后义女,朕之御妹。代表的是我南靖的体统与颜面。”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天朝上邦,岂能示弱于人?”
“传朕旨意。”内侍高声应和,准备记录。
“北凛所予三郡,既为永嘉公主聘礼,自当归于公主名下,此为北凛皇帝之美意,朕心甚慰。”
“朕,再加赐南境临渊、河朔、玉门三郡,做为朕与太后,予她的嫁妆!”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连同北凛使臣都面露惊愕。六郡之地,这已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封地!
然而,李琰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核心:
“自此,北凛三郡与南靖三郡,合为一体,统称‘永嘉六郡’,永为永嘉公主及其嫡系血脉之封地,自治其政,互市通商,享特殊之权。”
“陛下圣明!”旨意宣毕,短暂的死寂后,附和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这“圣明”背后,是震撼,是揣度,是无奈。谁都看得出,陛下这是以泼天的富贵与权柄,为这场和亲加上了最重的砝码,也将永嘉公主与这片横跨南北之地,牢牢绑在了南靖的战车之上。
永嘉公主沈澜,身着公主朝服,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臣妹,谢陛下隆恩。”她先依礼谢恩,随即抬起头,目光清亮,声音穿透大殿,“陛下赐土授柄,恩重如山。臣妹不敢尸位素餐,愿以此六郡为基,为陛下,为南靖与北凛之万世和平,略尽绵薄。”
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李琰的目光也重新落在她身上,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北凛、南靖,物产各异,民风不同。以往边市,规条混乱,争端频发,乃至徒耗国力,滋生寇患。”她言语清晰,直指要害,“臣妹恳请,于六郡核心之地,设立‘南北互市特别区’!”
此言一出,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再起波澜!
沈澜从容不迫,将早已思虑成熟的构想娓娓道来。她的构想层层递进,不仅关乎经济利益,更涉及技术、军事合作,格局宏大,思虑周详。
先前还对六郡封地有所非议的臣工,不少都眼神闪烁,开始盘算此策若能实现,将为南靖带来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这已非简单的公主嫁妆,而是关乎国策的宏大蓝图!
李琰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看着下方的沈澜,如何在他划下的“牢笼”内,瞬间开辟出一个属于她的、更加广阔的战场。
她没有因这份的“恩宠”而不知所措,反而借势而上,将个人的婚姻与封地,直接拔高到了影响两国国运的战略高度。
她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宣告。宣告她将以“永嘉公主”和“六郡之主”的身份,真正登上这天下博弈的舞台。
心中最后一丝属于“李琰”的波澜,在这一刻彻底平息。他看到的,不再是他执念多年的那个身影,而是一个心思缜密、魄力非凡、必须用帝王心术来对待的政治盟友……或者说,对手。
待沈澜奏毕,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汇聚于御座之上。
李琰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平稳,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唯有帝王的决断:
“准。”
“着永嘉公主沈澜,领衔会同户部、兵部、工部及鸿胪寺,详拟互市特别区一切章程条陈,报朕御览。”
“臣妹,领旨。”沈澜躬身,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所有的锋芒。
她知道,她赢了这一局,赢得了施展抱负的起点。但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龙椅上那位“皇兄”之间,那“温情脉脉”的面纱已彻底撕去,只剩下冰冷而直接的利益博弈与权力制衡。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朝会落下帷幕。
“南北互市特别区”的提出,与“六郡之主”的册封,犹如一道划破长空的电光,其轰鸣之声响彻朝野,震荡于两国之间,天下为之侧目。
史官秉笔,于此页郑重记下:永嘉公主沈澜之名,自此与一项足以重塑南北格局、福泽苍生的国策紧密相连,再难分割。
丹墀之上,她以女子之身,陈匡世之策;御座之前,她借封地之基,绘经纬宏图。
这一刻,已非一桩婚约的落定,而是一个时代的转折。冰封百年的南北脉络,自此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商贸与技艺的暖流即将奔涌,其势虽初现端倪,却已预示着不可逆转的洪流。
朝乾殿中这场看似冰冷的对话,终将成为青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标志着一个由女性主导并深刻影响天下气运的新纪元,于焉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