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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山河为聘 ...

  •   北凛,宣政殿。

      黑石铺就的地面映照着森严的甲胄寒光。文武官员分立两侧,与南靖的朱紫官袍不同,北凛重臣多以深青、玄色为服,饰以兽纹或鹰狼徽记,更显冷峻。年轻的皇帝元祈端坐于整块黑曜石雕琢的龙椅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群。

      “朕意已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在大殿中回荡,“将边境云朔、安岭、河西三郡,作为皇后封地。其赋税、治权,皆归皇后辖制。国书不日即发往南靖。”

      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随即被激烈的反对声打破。

      “陛下!”首辅大臣,须发皆白的老臣耶律德山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云朔、安岭、河西三郡,乃太祖皇帝浴血奋战所得,是我北凛南境之屏障,锁钥之地!岂能轻易予人?此非聘礼,实同割地!请陛下收回成命!”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额角青筋暴起。

      “耶律大人所言极是!”镇守司大都督完颜洪紧接着迈出,他身形魁梧,声若洪钟,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与不满,“南靖与我世代为敌,其心叵测!将三郡治权拱手相让,无异于自断臂膀,开门揖盗!陛下,万不可因一女子而动摇国本!”

      “请陛下三思!”

      “臣等附议!”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起,文臣担忧国土流失,武将愤慨于战果被轻易送还。

      元祈静待这波声浪达到顶峰并开始回落时,方才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走下丹陛,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他停在耶律德山与完颜洪之间,目光先看向老臣。“耶律爱卿,”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你只记得太祖皇帝浴血奋战,可曾算过,几十年来,为了这三郡‘屏障’,我北凛儿郎埋骨多少?国库为此虚耗几何?”

      他不待回答,目光转向完颜洪:“完颜都督,你镇守司常年陈兵十万于南线,每年军费粮秣占国库几何?若这十万能抽身西顾,震慑西凉,我北凛在西境的压力,能减轻几分?西凉铁骑近年频频叩边,你镇守司是愿意继续与一个疲敝但充满敌意的南靖在泥潭里角力,还是愿意腾出手来,去对付真正的虎狼之师?”

      完颜洪眉头紧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元祈不再看他,转身面向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提升,如同出鞘的利剑:“你们只看到失去三郡治权的风险,却看不到得到整个南部边境百年和平的机遇!看不到商路畅通后,南靖的丝绸、茶叶、瓷器、工匠技艺将源源不断输入。日前,朕已与南靖边军的陈牧将军达成数项互信细则,边关氛围已为之一新。十年之内,此三地将成为南北交融之枢纽,财富汇聚之中心。届时,利益交织,血脉相连,烽火自然渐熄。这,难道不胜过陈兵十万,日夜提防?!”

      他向前一步,气势磅礴:“朕今日之所为,非为私情,乃是为北凛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用三郡这块昔日‘战利品’的虚名,换取一个再无烽烟的南疆,换取我国力倾注西线、发展内政的黄金十年!换取与南靖缔结真正的盟约,共御西凉!”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大臣,最终定格在耶律德山和完颜洪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才是真正的国本!是朕,作为北凛皇帝,对列祖列宗和天下百姓,应付之责!”

      他猛地一挥袖袍,斩钉截铁:“此乃朕之决断,无需再议!退朝!”

      众臣在他凌厉无匹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话语下,尽皆垂首,纵然心中仍有波澜,也只能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元祈回到后殿,阿古拉紧随而入。

      “陛下,西凉使团已至驿馆。拓拔弘此来,明为恭贺您继位,实则探听虚实。”

      元祈目光微冷:“正好让他将朕的态度带回西凉,安排夜宴,接待西凉使团。”

      华灯初上,重华宫赐宴。

      西凉皇子拓拔弘率领使团入席,他身材高大,面容带着西凉人特有的粗犷,眼神锐利。

      拓拔弘举杯起身,声震殿宇:“西凉使臣拓拔弘,敬贺北凛皇帝陛下承天受祚,抚临万方!愿北凛国运昌隆,我两国永固邦谊!”

      酒过三巡,只见西凉使团中,那位身着繁复礼袍的正使起身离席,向元祈恭敬行礼,声音洪亮:“尊贵的北凛皇帝陛下,我西凉愿以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我国拓拔月公主,和亲北凛,永固两国邦谊!”

      坐在主位的拓拔弘皇子此时亦随之举杯,目光沉稳地望向元祈,虽未多言,但其姿态无疑为这场联姻之议加上了最重的砝码。

      元祈端坐主位,手中酒杯未动,神色平静:“西凉的美意,朕心领了。然朕已决意迎娶南靖永嘉公主,并立其为后。北凛后宫,将仅此一人。”

      拓拔弘脸色微变,他身为皇子与使团至尊,元祈的断然拒绝已让他面上无光。他紧抿嘴唇,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了下属。

      侍立在他身后的西凉正使立刻会意,急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恭敬又勉强的笑容,对着元祈深深一躬,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钟情一人,此心此志,实在令人感佩!既如此……我西凉亦不敢强求后位之尊。吾国拓拔月公主,自幼娴雅,敬慕陛下威仪,即便不为皇后,若能常伴陛下左右,为妃为嫔,亦是我西凉无上荣光。不知陛下……?”

      这姿态可谓放得极低。一位他国公主,甘愿屈居妃位,在此等公开场合提出,几乎是将西凉的诚意摆在了最低处。

      元祈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斩钉截铁,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朕说过,北凛后宫,仅南靖永嘉公主一人。朕已在太庙立誓,天地为证,列祖列宗共鉴。拓拔公主金枝玉叶,朕不敢违誓屈待,此事无需再提。”

      宴会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拓拔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盯着元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他西凉皇子与公主,何时受过此等公然羞辱!他缓缓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元祈的方向道:“北凛皇帝陛下,好气魄。既然如此,我等告辞!”

      他带领西凉使团愤然离席,那位正使亦只能匆忙跟上,面色尴尬。

      经过殿前那矗立的北凛狼首大纛时,拓拔弘脚步微顿,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狰狞的狼头,心中戾气翻涌:“好一个元祈!稳住南靖,下一个便要全力对付我西凉了吧……此人不除,我西凉永无宁日!”

      他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将北凛宫宴的喧嚣彻底抛在身后。

      殿外,寒风乍起,卷起一地萧瑟。

      元祈望着西凉使团消失在宫门外的背影,脸上沉静如水,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侍立一旁的阿古拉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拓拔弘此人心胸狭隘,今日受此大辱,西境恐无宁日。”

      “朕知道。”元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头被圈养的狼,只有放归山林,才会亮出真正的獠牙。传令镇守司,西境边军戒备等级提升一级。”

      他略一停顿,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做出了决断:“再将朕拒婚西凉的消息,放给边市的商人。”

      阿古拉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激怒西凉,逼他们先动手,如此,北凛日后任何反击都将名正言顺,占据道义高地。他躬身道:“臣明白。西凉若敢来犯,必叫他有来无回!”

      “还有,”元祈目光转向南方,锐利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让典制司将三郡图册、户籍,及朕关于边市与天工坊的构想,一并整理出来。待国书抵达南靖,这些……都送去公主府。”

      他要让她看到,他许诺的舞台,已为她铺就雏形。

      “臣,遵旨。”阿古拉领命退下。

      空旷的大殿中,元祈独自沉思。内有权贵疑虑未消,外有西凉狼顾在侧,南靖的李琰更是变数。

      但想到那个清冷决绝、智慧卓绝的身影,他心中便充满了无可动摇的力量。这万里江山,若能与她并肩而立,共览这天下经纬,方是他元祈心之所向。

      他端起案上早已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北境特有的凛冽与辛辣。

      ------

      南靖,朝乾殿。

      鸿胪寺卿诵读北凛国书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当念到“以云朔、安岭、河西三郡为永嘉公主封地”时,满朝文武尽皆失色,窃窃私语声如同蜂鸣。

      龙椅上,李琰的手指死死抠着蟠龙扶手,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感觉胸腔里有一股血气在上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三郡为聘!元祈竟敢下如此血本!他这是要将沈澜彻底绑在北凛的战车上,也是用这巨大的利益,堵死南靖所有拒绝的理由!

      “陛下!”礼部尚书率先出列,一脸痛心疾首,“永嘉公主乃我南靖金枝玉叶,岂可远嫁蛮荒之地?北凛此举,看似重礼,实则包藏祸心,有损我南靖国体!臣恳请陛下,驳回北凛国书!”

      “臣附议!”

      “陛下,万万不可答应!”

      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大多围绕着“国体”、“远嫁”、“蛮夷”展开。

      李琰看着下方群情激愤的臣子,心中那股憋闷的怒火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他几乎要顺势开口,拒绝这桩让他心如刀绞的联姻。

      就在这时,北凛正使,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文臣,不慌不忙地出列,躬身道:“南靖陛下,外臣临行前,我朝陛下另有一物,命外臣务必亲手呈上,言明此乃为我北凛未来皇后准备的另一份‘聘礼’。”

      他双手捧起一个精致的玉匣,由内侍接过,呈到李琰面前。

      李琰阴沉着脸,打开玉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封密信,几张人物画像,以及一份详细的势力脉络图。

      他快速翻阅着,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直透脊梁。

      那正使适时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匣中所载,乃影阁阁主慕容宸之真实身份,及其麾下核心势力分布。慕容宸,实为南靖前朝遗孤,蛰伏多年,组建影阁,意在颠覆南北,复辟前朝。此贼不仅是南靖之敌,亦是我北凛之心腹大患。我朝陛下愿以此情报与南靖共享,缔结盟约,共同剿灭此寮。永嘉公主之和亲,正是此盟约最牢固之保障。”

      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前朝皇子!复辟!共剿国贼!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原本反对联姻的官员们哑口无言。如果只是寻常和亲,他们可以高举“国体”反对。但当联姻上升到“两国战略同盟,共御死敌”的高度时,任何反对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不识大体之嫌。

      李琰死死攥着那几页纸,指关节捏得发白。

      元祈……好狠的手段!这份“聘礼”,比那三郡之地更让他无法拒绝,像一把冰冷的枷锁,将他所有的私心和退路都牢牢锁死。他若拒绝,不仅会失去剿灭慕容宸的良机,更会在天下人面前,落得一个不顾大局、因私废公的名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帝王心海。“此事,关系重大。容朕……细思。退朝。”

      他没有看那北凛正使,也没有理会欲言又止的群臣,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金殿。

      回到御书房,李琰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北凛国书的内容和那份沉重的“聘礼”。

      元祈此策,堪称阳谋。稳南境,击西凉,通商贾……这一系列布局,环环相扣,最终汇聚的国力,将让北凛进入一个迅猛发展的黄金时代。而南靖,若借此机会平息南部边患,倾力清剿前朝余孽,同时与北凛开通互市,引进其战马、矿产,于国祚而言,未必不是一条强国之路。

      他看得懂,正因为看得懂,才更加绝望。

      这理智的分析,像一把冰锥,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连以“昏聩”为名,行“挽留”之实的借口都快要失去了。

      他知道,于公,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私……他不甘心。

      “来人。”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摆驾公主府。”

      他终究,还是想亲耳听她说。他想知道,在她心里,是否对他,对南靖,还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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