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破浪中的攸宁》上官仁可

29、第 29 章

　　五年后，上海。
　　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浑地敲打着时间，远处花岗岩建筑群沿黄浦江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苏州河的潮湿水汽裹挟着码头货轮的煤烟味夹杂袭来，还有黄浦江上轮船低沉悠长的汽笛——那声音既像告别，又像召唤。
　　“少爷，”李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毕恭毕敬的站在书桌前汇报，语气清冷，听不到一点波动：
　　“百盛公司的刘董放话出来说，对收购棉亿纺织势在必得，昨晚还有人看到他在聚丰堂宴请招标处的唐季。”
　　书桌后高背椅上的人轻哼一声。
　　李径见他没有说话，接着汇报：“暗杀井上堂主的凶手找到了，是一个叫彪三的杀手，以前服过兵役，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一家四口已经全部被人灭口了。”
　　“接着查，必须尽快查出来。”
　　“是。”
　　最后，李径汇报道：“黄教授还是没有音信，我们派人去找了当时和他一起迁往内陆的教授，据说他在那任教不久，便回来了，先是在北平待了一阵，后又回到苏城。至于传闻，据说是和苏城的一名女子有关，我们还没查到女子的下落。”
　　高铭义停顿片刻，说道：“知道了，接着找吧。”
　　“好的。”
　　李径语气稍缓，说道：
　　“我已经帮您推掉了明天的所有安排，花店的花也预定好了。”
　　椅中的身子僵直了一些：“知道了，你去忙吧。”
　　他看到李径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还有事吗？”
　　“白小姐来了，阿四他们又挨了几个耳光。”
　　书房外的喧闹声不时传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让她在客厅等着，我这就出去。”
　　“是。”

　　高铭义站起身来，远眺窗外，五年了，又到雨季了吗？
　　客厅内，白佳卉听了李径的话安静下来。李径的分量自然重些，这几年跟在高铭义身边出生入死，任她白大小姐也得忌惮几分。
　　见书房的门打开，白佳卉立马站起身来，笑容满面迎上去，手正欲搭上他的臂，却被他刻意的躲开。
　　在这么下人面前，她有些讪讪的挂不住，可终不敢说什么，继续无事般甜甜的笑着说：“生什么气，我今天很乖，没有去打扰你做事啊！”
　　“阿四他们的脸怎么肿了？”
　　高铭义显然没有理会她在说什么，在沙发上坐下后问道，不悦的语气已经很明显。
　　一直站在身边的李径、阿四他们听到少爷这语气，都低下头无人敢碰枪眼。可唯有已经碰过无数次壁的白佳卉，没有丝毫的不安，挨着他坐在沙发上，撅起嘴，满腹的不满：
　　“谁叫他们说什么少爷在办公不会客，我是客吗？笑话！”最后的话她几乎是冷哼出来的。
　　“你不是客吗？”
　　冰冷的话语带着刺骨的阴冷，没有任何温度。
　　白佳卉一时语结，火气蹭一下上来，可还没等她说话，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她接着说：
　　“打狗还得看主人，我的人你永远碰不得。”
　　慑人的冰冷压抑着他的怒火，却有着不发自令人胆颤的力量。
　　白大小姐在别处何曾受过这种气，涨红了脸瞪着眼喝道：“你的人，难道我就不是你的未婚妻？”
　　“你可以......”
　　“少爷！”李径突然打断，说“您跟赵董约的时间到了，咱们该出发了。”
　　李径硬着头皮，众人包括他自己都捏了一把汗。高铭义怔怔身子，终于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抿着嘴带着危险的气息走了出去。
　　只剩下白佳卉一个人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抬手就要摔架子上的古董，阿四众人眼疾手快，立马阻止她说：
　　“这是少爷心爱的花瓶，白小姐息怒啊！”
　　白佳卉瞪着眼怒视他们，窝火极了，也只能跺跺脚，把花瓶塞到他们怀里，跑了出去。

　　车内。
　　高铭义慵懒的靠在座位上，手指在腿上似有似无的轻扣：“李径，你说我现在要是宣布跟白佳卉解除婚约，她老子白占坤是生气多点呢还是着急多一点？”
　　李径心中一惊，感觉此刻并不是分裂的时机，白占坤不仅是苏城商会长，手中还有棉亿纺织重要股份，此时正是收购关键期，关系不好弄僵。但少爷向来有他自己的安排 ，他也不好多说。
　　他看着少爷露出的懒散的表情、冷酷的眼神，好像不论是“生气”还是“着急”，都不是他在意的。李径转头看着车窗外，来往的车辆、人□□错穿行。上海滩的天空风雨变幻，独有着末日的狂欢。

　　翌日清晨，天刚微微亮，高铭义便醒了，和每次一样再也睡不着。
　　李径敲门进去，一眼就看到少爷已穿戴整齐，雾霾色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冷。
　　楼下餐厅，一名肌肤如雪，长相小巧的女子正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大家准备早餐。见他下楼来，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牛奶，走过前去：“少爷早！”声音甜美，目光清澈。
　　他点点头，说道：“早饭不吃了。”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女子眼神一暗，但见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赶紧收拾情绪说：“等一下!”
　　飞快转身跑进厨房，再次出来只见一个精致的竹篮拿在手：“玉雪准备了点心，请少爷给李小姐带上吧。”
　　高铭义打开盖子，映入眼中的有港式糕点、酥心月饼，做的很精致。
　　“难为你还知道她喜欢什么。”他抬头看着她，这双酷似她的眼睛，总让他恍惚。
　　玉雪的脸有些微红，不敢再与他对视，稍稍低头说：“篮子下边有为您准备的早点，在路上多少吃点，别伤了身子。”
　　汽车在路上疾驰，两个小时的路程可以到苏城。从我到你那，还需要多长的路呢？
　　两边风景急速闪过，那场劫难有多惨烈，在高铭义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可在记忆中定格的，始终是半年后他回来，站在那片废墟前。
　　昔日的李公馆烧的只剩残砖断瓦，被警局的事故条围挡着，只是时间有些长，围挡的条绳都显出破败的迹象。他在残留的灰烬中，像疯了一样，一点点寻找。在一条粗壮的木条下，看到了烧残的半个盒子，上面的隐约显出“骑社”两个字，他认出，那是在北平骑社，他为她选玉扳指所盛放的盒子。
　　他将盒子从废墟中翻出，盒子开关已经碾压弯曲，费了很大劲，他才打开，看到里头的玉扳指已经砸碎。那一刻，只觉天塌地陷，浑身无力，瘫坐在废墟上。
　　那场变故，发生在他去英国后不久。一夜之间，政治风云变化，郑先生在会场被捕，同时刻，他身边几位幕僚：张则奇在外公干，乘坐的汽车发生爆炸；宋会学赴宴回家途中，遭人暗杀；而李公馆发生爆炸，全家七口遇难。
　　郑公一派，自此消失。
　　案发之惨烈，震慑人心。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遇难的时候，他却一无所知。人在英国，完全蒙在鼓里。高铭义想，现在每年来这里惺惺作态，攸宁，你一定在天上看着我冷笑吧。她一定在笑话我：还说什么“狐狸”一样精明，自以为是安排好一切，你看，你什么都没安排好。
　　他曾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没有离开，结果会不一样吗？他早就应该知道，时局动荡，李父投身政治，他应该责无旁贷的保护在她身边。是他先离开了，命运看的一清二楚，于是趁着他的疏忽，毫不留情的把她带走了。
　　他来到她的墓前，这墓碑，也是他回来后才设的。手中大捧的紫色郁金香放在墓碑前，拿出洁白的手帕把她的照片擦了又擦。墓碑上的照片，用的还是他们订婚宴上，她的单人照。披肩卷发，笑颜如花。看着这个熟悉无比，又因为极度思念而愈发模糊的脸，他也微微笑笑，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这样的靠近。
　　他蹲坐在她面前，放下所有的防备，眼神温柔，轻声呢喃：“那边还好吗？很久没来看你，生气了没？攸宁，我很想念你！”
　　很久都没有这样喊出她的名字，再次叫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恍惚痴迷，好似她就站在他面前，好笑的看着他的失态。
　　“等着我，我终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