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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刮骨疗毒与静默的依靠 ...

  •   晨曦的讲述还在继续,语调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那场导致旧纪元文明几乎彻底崩塌的浩劫,只是她庞大历史数据库中一个冰冷的、需要被引用的注脚,不带任何主观的评判或情感的偏向。这种绝对的客观,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恐怖。

      “在大停滞时代的末期,由于地球上易于获取、适用于当时主流核聚变反应堆的氦-3等原料,在经过数个世纪的大规模消耗后,于旧纪元28世纪左右逐渐显露出枯竭的迹象。为了维系整个文明社会赖以生存的能源命脉,人类被迫将目光投向近地空间,开始大规模在月球建立开采基地,以获取必要的聚变原料,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行。”她的声音像清泉,流淌过残酷的事实,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以当时的技术积累,人类文明或许会以这种缓慢而平稳、甚至可以说是惰性的方式,逐步、有限度地向地球圈外发展。”

      黄泰忍不住插嘴,眼睛里闪着技术宅特有的、对特定领域知识的好奇光芒,似乎暂时忘却了身处何地的茫然:
      “那个时代,在近地轨道或者月球上,有没有建成真正的、能够自持循环的巨型太空城市?在我那个2135年,这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宏伟构想和各国遮遮掩掩的远期计划!”

      晨曦微微摇头,动作优雅而标准,带着一种程序化的遗憾: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在当时的环保主义主流思潮和社会整体趋于保守、追求安逸、缺乏强烈向外开拓意愿的大背景下,任何大规模耗资巨大的太空基建项目都难以获得足够的公众支持和资源倾斜。
      事实上,在旧纪元24世纪末至25世纪初,一些国家和私人公司联合建造的、初步的、理论上可容纳十余万人的实验性太空城市,由于在生命维持、物资循环等关键技术上仍需地面定期补给和支持,运营成本高昂,且在主流舆论中被批评为‘破坏地月系原始空间环境’,在后续的几百年间,被逐渐废弃、拆解,最终未能形成规模。”

      我的天!

      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惊,甚至夹杂着一丝荒谬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愤怒。自废武功!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短视到极致的愚蠢!他们拥有着我们那个时代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近乎无限的能源基础(可控核聚变),却为了所谓的“环保”和眼下的“安逸”,活生生放弃了走向星辰大海、为文明寻找更广阔生存空间的可能?
      将自身文明的未来,狭隘地圈禁在一颗行星的摇篮里?难怪被称为“大停滞时代”,不仅是技术应用的停滞,更是文明精神和开拓意志的彻底停滞!太贴切了,也……太可悲了。
      我发自内心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后辈”们,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心疾首的鄙夷。他们坐拥着我们梦寐以求的宝藏,却心甘情愿地活成了被圈养的、脆弱的“温室花朵”。

      然而,晨曦接下来的话语,如同来自深渊的寒风,瞬间将我这点基于自身时代局限性的、微不足道的鄙夷和愤怒,彻底击碎、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的恐惧。

      “在旧纪元31世纪初,根据当时不完全统计,依靠高度优化的生态和医疗体系支撑,地球上人类总数约为260亿。就在这样一个看似稳固、甚至有些臃肿的文明体系下,一件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当时所有人认知和理解范畴的突发事件,以最残酷的方式,彻底击碎了环保主义,或者说所有保守主义、理想主义的迷梦,将文明最赤裸、最原始的生存问题,血淋淋地摆在了每个人面前。”

      她的声音似乎几不可察地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叙述文明命运重大转折点时应有的、庄重而沉郁的语调,尽管这很可能也只是她情感模拟程序的一部分。

      “事件起源于在月球背面的一个大型氦-3开采基地附近。工人们在一次常规钻探作业中,意外地在月壤深层发现了一艘很小的、处于休眠或废弃状态的宇宙飞船。”

      随着她的叙述,一幅清晰的全息影像被无声地投射到我们面前的空气中。那是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朴素的球形物体。通体呈现哑光的银灰色,表面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接缝、舷窗、推进器喷口或者任何形式的标识、纹路。
      它就像一个被孩童随手抛出的、过于完美的金属球,与我那个时代科幻电影里那些充满工业美感、张牙舞爪、彰显着力量与技术的星际战舰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果然,现实的宇宙不需要迎合任何文明的审美与想象,它自有其冰冷、高效而独特的逻辑,这种逻辑往往意味着……致命的未知。

      “根据后续有限的测量数据,这艘飞船很小,直径约五米,其使用的主体材料经过分析,是一种结构紧密的钛合金变种,虽然性能优异,但以当时人类31世纪初的工业技术水平,完全可以实现大规模量产,甚至能制造出性能更好的替代品。”晨曦继续用她那平稳的声线,铺垫着后续的灾难,
      “由于飞船外表没有任何攻击性特征,且其科技水平看似并未超越人类理解范畴,当时的研究机构在短暂的评估后,普遍认为这可能是一次接触潜在外星文明的绝佳机会,或许能带来技术上的启发。于是,人们不假思索地,动用大型运输舰,将其小心翼翼地、完整地运送回了地球,安置在最顶尖的联合研究机构内,准备进行深入剖析。”
      她的话语在这里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模拟一种叹息,“不成想,这一决定,为整个人类文明,开启了一场持续半年之久、如同置身最深地狱的噩梦。”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

      “后来,在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之后,人们才逐渐意识到,并通过逆向工程部分理解了其运作机制。这艘看似无害的球形飞船,并非某个外星文明探索欲望或友好交流的体现,而是一种被其制造者广泛发射向宇宙深空、旨在进行‘文明筛选’或‘潜在威胁清除’的……武器。用旧纪元一个相对接近的术语来类比,这是一件作用于信息层面、意识层面的——‘模因武器’。”

      模因武器?我贫瘠的知识库里对这个词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似乎与文化的传播、思想的感染、信息的自我复制有关,类似于精神病毒?但具体如何运作,会造成怎样的效果,我一无所知,只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飞船被运回地球后,其独特的造型和‘外星造物’的身份引发了全球性的轰动,各大媒体持续报道,数以百万计的民众,从科学家、政府官员到好奇的普通民众,通过各种渠道,前往保存它的博物馆或通过高清晰度的实时转播,渴望一睹‘外星科技’的真容。”
      晨曦的叙述开始变得具体而骇人,全息影像也随之切换,展示出一些当时新闻资料的画面,人潮涌动的博物馆,闪烁的摄像头,“但很快,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武器,开始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

      影像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研究员的面部特写,旁边标注着时间线和生理数据。“最早的症状,出现在接触飞船实体时间最长、进行直接探测的那一批核心研究人员身上。他们开始每日重复内容高度一致的、充满扭曲几何结构和无法理解低语的噩梦,导致严重失眠。
      随后,他们的神智开始出现间歇性混乱,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会无意识地胡言乱语,念叨着一些无法解析的音节。同时,他们表现出一种越来越难以抑制的、近乎本能的冲动——自发地、想方设法地拆卸那艘飞船,并极具目的性地,将拆下的哪怕最微小的零件,想尽一切办法传播、传递给更多尚未接触过飞船的人。”

      全息影像上开始快速切换一系列触目惊心的照片和医疗记录。最初那个看起来还正常的研究员,在随后几周的照片里,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异常,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感,皮下的血管脉络扭曲变形,如同电路板上的蚀刻线路。他的肢体开始出现不正常的、缓慢的增生和分叉,手指变得细长而关节增多,手臂似乎能在某种程度上的自主变形……
      那形态,诡异得让我贫瘠的词汇库只能找到一些令人不适的比喻——如同显微镜下正在伪足捕食的变形虫?或者,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疯狂生长的、多突起的……神经元细胞?
      最终,在不到两个月后的影像记录里,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多触手、形态彻底扭曲、失去了所有人形特征的、介于生物与某种抽象结构之间的……怪物!眼神空洞,只剩下那种传递“零件”的本能驱动。

      我倒吸一口冷气,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不得不强行咽下,手指死死抠住了座椅光滑的边缘。这比任何恐怖片里的异形都要惊悚万倍,因为它源于认知层面的扭曲,是将人,从“存在”的本质上,改造成了另一种东西!

      “这种可怕的症状,开始像最烈性的瘟疫般,以接触链为途径,疯狂扩散。所有近距离参观过飞船实体的人,所有长时间观看过实时高清转播的人,甚至所有与早期感染者有过密切接触(包括交谈、共处一室、接触其分泌物)的人,都开始陆续出现相应的早期症状——噩梦、精神恍惚、以及那种难以抑制的、传递‘零件’的冲动。”晨曦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叙述的内容却让人如坠冰窟,
      “得益于当时尚可维持的社会组织能力和科技手段(主要是大规模生物信号监测和快速运输隔离技术),所有被识别出的感染者,以及数量庞大的、被认为有高风险感染迹象的人群(总计近千万,其中很多是信奉极端自由意志、强烈反对任何形式强制措施的活动家),都被政府与军方联手,以前所未有的铁腕力度,强制执行隔离,封锁在特定的、远离人口中心的隔离区内。”

      影像上出现了巨大的、被高强度能量场和物理屏障封锁的区域,外部是荷枪实弹的机械守卫和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军队,内部则是通过监控探头拍摄到的、那些逐渐扭曲、非人化的身影在茫然游荡,偶尔会疯狂冲击隔离壁。一场秩序与疯狂、理智与非人本能之间的惨烈拉锯,在无数个这样的隔离区内上演。

      “接下来,关于如何处理这些数量庞大的感染者,以及那些高风险隔离者,尚未被感染的社会主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分裂和激烈的伦理争论。”晨曦陈述着当时的困境,
      “一方观点认为,这些感染者本质上仍是人类,只是染上了一种未知疾病,他们应该享有基本人权,社会应该投入资源寻找治疗方法,等待可能的医疗突破;而另一方,目睹了感染者不可逆的异化过程和那种可怕的传播本能,则认为必须采取最果断的措施,以防止灾难进一步扩大,甚至有人提出了……采用最原始粗暴的方式进行物理清除的极端方案。”

      我能想象那时整个社会面临的惨烈抉择,每一个冰冷的统计数字背后,在不久之前,都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家庭、有情感、有社会关系的人。是拯救可能已经无法拯救的个体,还是保全整个文明的火种?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撕裂人性的终极难题。

      “当时的许多资深环保主义者和部分激进人权组织,基于其长期秉持的‘生命至上’、‘反对任何形式的杀戮’的核心信念,坚持认为,即便是病人,也享有人权,甚至有人组织起来,强行突破军方封锁线,进入隔离区去‘探望’、‘声援’感染者,导致自身感染和疫情进一步泄露,使得情况急剧恶化。”

      愚蠢!迂腐!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对着全息影像怒吼的冲动。在文明生死存亡的终极生存危机面前,有些曾经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教条和理想,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脱离现实、如此……致命!他们高尚的初衷,最终却成了加速整个文明滑向深渊的、最可怕的推手之一。

      “然而,情况的恶化程度,远远超出了最悲观者的预估。”晨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于“凝重”的色调,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那确实让接下来的话语更具冲击力,“更恐怖、更令人绝望的现象发生了。即便没有直接接触感染者或飞船碎片,仅仅通过长时间、高沉浸度地隔着屏幕观察感染者的行为模式、异化过程和那些被传播的‘零件’的高清影像资料,一些原本绝对正常、经过严格筛查、没有任何接触史的志愿者和研究人员,也开始逐渐出现类似的早期症状!”

      影像上展示了相关的实验记录和数据曲线,那是一条令人绝望的、指向彻底崩溃的指数增长曲线。这意味着,这种模因污染,可以通过纯粹的信息观测进行传播!隔离物理接触已经不够了,连“看”本身都成了危险的感染途径!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透过晨曦跨越万载时光的平静叙述,一点点漫过我的脚踝、膝盖、胸腔,将我彻底浸透、冻结。这是一种无处可逃的、针对“认知”本身的天谴。

      “在生存的终极压力下,施加在人类文明身上数千年的一切思想枷锁——环保主义的桎梏、保守主义的惰性、极端自由主义的泛滥——都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被无情地挣脱、粉碎。求生的欲望,种族延续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伦理、道德、哲学和政治考量。社会共识迅速凝聚,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赤裸的目的: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进行最彻底的刮骨疗毒。”

      “得益于当时已经高度发达、覆盖全球每一个角落的大数据监控网络和人工智能分析系统的精准应用,所有出现症状的人,无论处于哪个阶段,无论其之前的社会地位如何,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定位、标记。随后,一场冷酷到极致的‘净化’行动展开了。
      这些被标记者……被强制处决,尸体即刻进行最高温的等离子气化处理,确保不留任何生物质残留。由于那艘作为源头的球形飞船早已被狂热的研究员和早期感染者拆解成无数碎片,这些碎片本身就成了固定的、小型的模因传染源,散布在全球各处,极难彻底搜寻干净。而残存的、异化的感染者会不计代价地保护这些碎片。”

      全息影像上出现了令人心胆俱裂的画面:巨大的、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曾经是人类文明的骄傲,此刻却被标注为“高风险感染区”。因为感染者会本能地聚集在碎片周围,形成保护性的“巢穴”。

      “在尝试了所有常规手段均告失败,且感染范围仍在通过信息观测不断扩大的绝望形势下,最后的决策层做出了一个痛苦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决定。既然无法清除碎片,就连同碎片所在的区域一起……彻底毁灭。人们被迫使用了文明手中最暴力、最终极的武器。
      因为任何常规爆炸都无法确保完全清除那些可能深埋地下的碎片,最终决策是……将小型化的核聚变反应堆本身当作巨型炸弹,对任何已知或怀疑藏有飞船碎片的人口密集区、工业区、甚至整个城市群,实行……无差别的核聚变爆炸覆盖——即旧纪元术语中的,‘核弹洗地’。”

      核弹……洗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这四个字所带来的巨大毁灭意象抽空了。用自己文明的能源基石,自己亲手创造的、代表进步与希望的聚变反应堆,去毁灭自己被感染的城市、自己的同胞、自己传承了上万年的文明成果?这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惨烈、何等的……自我凌迟!想象一下那场景:一道道比旧纪元核武器耀眼千万倍的光柱从天而降,曾经繁华的都市在瞬间被汽化,蘑菇云连接天地,如同文明为自己举行的、最盛大的葬礼。这不是外敌的入侵,这是文明在极度痛苦下的……自我截肢。

      “根据战后尽可能还原的统计,”晨曦的声音将我从那毁灭的幻象中拉回,报出了一串冰冷到极致的数字,
      “在持续约半年的‘净化’行动和后续连锁影响中,旧纪元人类文明总计付出了约204亿人死亡的代价。其中,约157亿是已出现不同程度症状的感染者(包括早期隔离者和后续通过信息感染的新病例),其余约47亿,则死于核爆的直接冲击、后续的辐射尘埃、全球基础设施崩溃导致的饥荒、动乱以及社会秩序彻底瓦解后的暴力冲突。”

      204亿……

      260亿人口,短短半年时间,死亡204亿。

      超过四分之三的人类,消失了。不是缓慢的自然更替,而是在极短时间内,以最惨烈、最绝望的方式,被从地球上抹去。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无数个家庭、无数段人生、无数种可能性的彻底终结。是整个旧纪元文明积累了一万多年的知识、艺术、文化、记忆……大部分随之灰飞烟灭。

      全息影像无声地消散了,观景台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那片美得不真实、生机盎然的仙境丛林,在柔和的光线下静静地舒展着,用它极致的宁静与祥和,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席卷全球的劫难之后,大自然顽强的修复能力,或者说……新纪元文明有意塑造的景象。

      我的心中一片空白,不是悲伤(因为那数字庞大到超越了悲伤可以承载的极限),不是愤怒(因为不知道该向谁愤怒,是外星武器的冷酷?是旧时代思潮的迂腐?还是生存本身的无情?),而是一种极致的、冻结了一切情感的、虚无的冰冷。
      一艘小小的、看似普通的外星飞船残骸,一件看不见摸不着、却直接攻击文明认知根基的模因武器,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几乎将一个延续了上万年、拥有260亿人口的、掌握了可控核聚变的发达文明,彻底地从内部瓦解、抹去。
      那些抱着美好初衷的环保主义者,那些坚持人权至上的理想者,他们曾经的信念和坚持,在生存的终极试炼面前,最终却可能成了加速整个文明滑向深渊的、最可悲的推手。这历史的讽刺与沉重,足以压垮任何试图去理解它的灵魂。

      这太沉重了。沉重到我的大脑几乎过载,神经元拒绝传递信号,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麻木。我需要空间,需要寂静,需要一个人待着,慢慢消化这足以将灵魂都压成齑粉的、来自万年前的恐怖历史回声。

      我下意识地深深低下头,将脸埋入阴影之中,双手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这具刚刚获得新生的身体里,汲取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暖意和实感。

      就在我被那浩瀚的历史悲怆和冰冷的虚无感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一只温热而略带薄茧、指骨分明的手,带着稳定而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地、完全地覆在了我紧握成拳、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具有“人”的温度,与我刚刚听闻的那些非人的、扭曲的、冰冷的历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视线模糊地撞进林默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仿佛蕴藏着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夸张的安慰表情,依旧是那副沉稳甚至有些冷硬的样子,但他掌心传来的那份稳定而有力的温度,和他目光中那份无声的、坚定的理解(或许他也曾经历过某种被时代抛弃的彻骨寒意?),像一根突然抛下的救命绳索,将我从那冰冷的、下坠的虚无感中,短暂地、却又无比及时地拉回了一点。

      他不是在同情我,更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我们此刻,共同面对着这段历史。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边的黄泰也苍白着脸,努力克服着自己的恐惧,凑近了些。他的嘴唇还在轻微哆嗦,却硬是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僵硬笑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没事的……诗妍姐……都、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是啊,都过去了。

      那场席卷全球的模因瘟疫,那场自我毁灭的核弹洗地,那204亿消逝的生命……都已经被封存在了万年的历史尘埃之中。

      但是,我们脚下的这片看似纯净的土地,我们头顶的这片蔚蓝如洗的天空,都曾真真切切地浸染过那般惨烈到无法形容的血色,回荡过无数绝望的哀嚎。这片看似仙境的丛林,或许正是建立在那场文明自我献祭的庞大尸骸之上,生长出来的新芽。

      我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历史叙述中的血腥与绝望都置换出去。然后,我反手,用自己依旧冰凉的手指,轻轻地、但带着明确回应意味地,握了一下林默那只温暖的手,停留了短暂的一秒,随即松开,仿佛那是一个无声的盟约。然后,我转向黄泰,对着他那个难看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但眼神传递着“我收到了,谢谢”的讯息。

      晨曦安静地、如同一个真正的背景般,看着我们三人之间这短暂却充满张力的情感互动与无声支持,没有出言打扰,也没有任何程序化的安慰话语。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系统处理完一段突发的情感波动进程。

      历史的洪流滔天,足以吞噬星辰,个体在其面前,渺小得连浮萍都不如,随时可能被碾碎、被遗忘。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完全陌生、前途未卜的新纪元,我们这三个来自不同时间节点、背负着各自时代伤痕的“古人”,在共同听闻了属于我们共同“祖先”的、这段惨痛到极致的历史后,仿佛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足以在冰冷宇宙中相互取暖的联结。

      这联结,或许不足以驱散所有对未来的恐惧、对过去的哀悼和深深的迷茫。

      但至少,它能让我们在接下来注定不会平坦的道路上,可以彼此依靠,互相支撑,不至于被这过于宏大、过于残酷的文明叙事,彻底地压垮、同化成没有灵魂的数据。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和发紧的喉咙,抬起眼,目光重新投向静立等待的晨曦。我的声音还带着经历巨大冲击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已经努力凝聚起了一丝重新面对现实、追问下去的力气:

      “后来呢?经历了这样……几乎将文明彻底摧毁的灾难之后……幸存下来的人类,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个新纪元,是如何在旧纪元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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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亲爱的读者们,新篇章即将开启!当23岁的何诗妍从冷冻中苏醒,发现自己身处旧纪元15465年的陌生世界,她将如何面对万年后的地球?与沉稳神秘的林默、乐天技术宅黄泰相遇,三位来自不同时代的苏醒者,将在这片瑰丽而危险的未来丛林中共赴生存之旅。细腻情感与宏大叙事交织,见证他们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于陌生世界里重新定义“家”的意义。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敬请期待这场跨越万年的心灵史诗!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