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固态的气体与儿时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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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那带着一丝雀跃的询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我们三人从各自纷乱复杂的思绪中猛地拉回了现实。“那么，你们是想先去太空看一看，还是在家乡地球上好好逛一逛？”
她的问题简单直接，却像一道分水岭，横亘在我们面前。
太空，那曾是旧纪元无数先贤智者、科幻作家乃至普通民众魂牵梦萦的星辰大海，是人类勇气与探索精神的终极象征，是承载了“天工”诞生、环日加速器建造等无数史诗的广袤舞台；地球，这是我们诞生于此、演化于此，承载了所有爱恨情仇、文明兴衰，却又在万年变迁后变得无比陌生、连最后一批自然居民都已“升华”离去的……故乡。
这两个选项，一个指向未来与未知的极致，一个连接着过去与根源的残响。
林默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他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回应，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决定今天早餐喝豆浆还是牛奶：“我随意。”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淡然。是去哪里都 truly 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还是他早已在内心权衡过，认为此刻的选择无关紧要，故而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我们这两个情绪更外露的“同伴”？我不得而知，但他的态度确实让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一些。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泰，他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手臂用力挥舞着，像个看到心仪玩具的大男孩：
“太空！当然是先去太空看看！未来的空间站是什么样子？星港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停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星际飞船？还有那些环绕行星的轨道城市，戴森云的节点结构……肯定超酷！想想就激动！”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技术宅特有的、对未知科技造物近乎痴迷的向往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心驱动，暂时冲淡了之前得知文明“终结”和自身被“遗忘”的阴霾。
我却在他们的话语声中陷入了沉默和犹豫。太空，那无垠的黑暗与璀璨的星群，固然令人心驰神往，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但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观景台外那片生机盎然到近乎诡异的原始丛林上，落在了脚下这坚实（至少看起来坚实）的土地上。
这片名为地球的星球，这片蔚蓝色的、在旧纪元照片中美丽得令人心碎的星球，承载了太多我无法割舍的、关于“家”的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父亲在灯下看报的侧影，窗外春日里绽放的樱花，甚至是我病中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惨白病房……所有这些构成“何诗妍”这个存在的基础，都根植于此。
尽管我知道，一万多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桑田，它早已面目全非，连最后的人类都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离开了，但我还是想先看看，近距离地、真切地看看，这片孕育了人类辉煌与苦难，最终又被人类以另一种形式“告别”的土地。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那些记忆中的坐标，是否还留有丝毫的痕迹。
“我……”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因为与黄泰高涨热情相悖而产生的歉意，但语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想先在地球上看看。”
“在地球上逛一逛”，这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平凡，甚至带着点与这个高科技时代格格不入的“土气”。这不就是我那个21世纪初普通工薪阶层，可能需要省吃俭用规划许久、查阅无数攻略才能勉强实现的“环球旅行”梦想吗？
一个被现实的压力和后来突如其来的病痛早早磨平、深埋心底、几乎不再想起的稚嫩愿望。我从未想过，在跨越了一万多年难以想象的时光洪流，经历了死亡与复苏，置身于一个由AI主导、人类形态都已彻底改变的新纪元后，这个儿时的、微不足道的梦想，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轻易地、甚至带着几分荒诞色彩地，重新摆在了我的面前。命运的无常与讽刺，莫过于此。
最终，我们简单地遵循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始民主原则（虽然选民只有可怜的三位），决定先在地球上开始我们对这个新纪元的第一步探索。黄泰虽然对太空心驰神往，但也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嘟囔着“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么，决定先在地球观光了。”晨曦脸上笑容更盛，那双完美得如同星辰镶嵌的眼眸里闪烁着近乎雀跃的光芒，看上去竟然似乎比我们这三个真正的“游客”还要迫不及待、兴致勃勃。“那先去哪里呢？地球虽然比不上一整个太阳系广阔，但值得一看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哦。”她笑呵呵地追问，语气轻快。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中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再次升起，并且愈发强烈。一个拥有维护环绕恒星系级巨构能力的超级AI，一个理论上可以瞬间处理海量星系级数据的存在，竟然会因为要带着三个刚从冷冻舱里爬出来、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原始人”进行一场类似于“农家乐”级别的地球观光，而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兴奋？
这感觉……就像看到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神明，突然蹲在路边，手里拿着放大镜，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观察一队蚂蚁如何搬运面包屑一样，充满了极致的认知错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萌点？
我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种奇特的观感。就像旧时代的原始人，根本无法理解现代互联网物联网的复杂精妙与日常应用一样，我此刻也无法真正理解晨曦这种“高层次存在”的“低级趣味”。
黄泰几乎是抢着喊道，声音里充满了考古学家发现新遗址般的激动：“我想去曾经埃及的金字塔看看！那可是我们那个时代鼎鼎大名的未解之谜！胡夫金字塔！狮身人面像！那些巨大的石块是怎么搬运垒砌的？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法老的诅咒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一万多年后的今天，它们变成什么样了？是被风沙彻底掩埋了？还是被改造成了博物馆？或者……干脆就因为地质变动塌了？”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射出，显然对这个目标期待已久。
我本来下意识地想提议去南极看看。在我那个时代，南极大陆象征着地球最后的净土，是极限环境的代名词，拥有着壮丽的冰川和独特的生态系统。我很好奇，在万年的时光流逝和可能存在的全球性气候剧变（无论是自然还是人为）之后，那片纯净的白色世界又会是何等光景？
是否还保持着那份遗世独立的苍凉与美丽？但话到了嘴边，看着黄泰那兴奋的样子，又想到我们未来似乎拥有大把（甚至可能是无限）的时间，便又将这个念头咽了回去。不急，总会有机会的，南极又不会长腿跑了——理论上。
晨曦确认了目的地，声音清晰悦耳：“好的，目的地锁定——旧纪元北非区域，吉萨高原，金字塔遗迹群。”她随即用一种体贴的、考虑到我们“原始人”承受能力的口吻解释道：
“为了维持最佳的观光体验感，避免高速旅行可能带来的不适或景观‘唰’一下就过去的遗憾，我们即将乘坐的飞行器会在大气层内进行稳定的低空低速飞行，不会启动脱离大气层进入近地轨道进行高速穿梭的模式。根据当前大气环流数据和飞行器性能参数计算，预计航程大约需要四个小时，就可以平稳到达金字塔遗迹上空。”
四个小时。从我们此刻所在的、未知的经纬度，飞到遥远的埃及。这个速度在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古人”听来，已然是风驰电掣、堪比甚至超越当时最先进超音速客机的概念了。然而，在晨曦那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这却仅仅只是“低速”飞行。时代的巨大差距，科技的鸿沟，就这样体现在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里，无声地提醒着我们的“落后”与“古老”。
“大家刚刚苏醒不久，虽然身体机能已经恢复，但想不想补充一点能量，顺便体验一下这个时代的‘饮食’？”晨曦体贴地询问，将话题从遥远的旅行拉回到了眼前的实际。
我们三人互相看了看，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一下。说实话，或许是这具身体被修复得太好，或许是苏醒时被注入了足够的营养，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饥饿感，胃里空空如也，却精力充沛。
但是，“未来的食物”这个念头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难以抗拒的诱惑力。那会是什么样子？是高度压缩、味道单一的能量棒？是成分明确、口感滑腻的营养液？还是其他我们完全无法想象、颠覆认知的物质形态？好奇心如同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我们的心。
“当然，要吃。”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奇心在这一刻彻底战胜了生理需求。
晨曦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反应，又微笑着抛出了一个更具选择性的问题：“那么，你们想尝试哪个年代、哪种风格的食物呢？旧纪元不同时期，甚至新纪元，都有各自独特的饮食文化哦。”
黄泰再次急不可耐地抢答，脸上写满了对那个传说中的、追求极致感官时代的向往：“能尝试一下人类即将完全上传意识之前，就是‘大享乐时代’鼎盛时期的食物吗？我太好奇了！那个为了快乐可以放弃一切的时代，他们的食物会是什么味道？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快乐到飞起？”
晨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我和林默。我点了点头，心中同样充满了好奇。那个将享乐主义推向极致，甚至为了更极致的快感而选择机械飞升的时代，他们的饮食文化，会是如何的惊世骇俗？林默也微微颔首，表示没有异议。
“好的，锁定‘大享乐时代’晚期，感官峰值体验系列食谱。”晨曦确认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大家可能需要稍等一会儿。那个时代的食谱数据库相当庞大，筛选和物质合成需要一点时间。”
我表示理解。大享乐时代持续了数千年，其饮食文化必然发展到了登峰造极、品类浩如烟海的地步，要从这信息的汪洋中精准定位并合成出我们所需的“菜品”，耗费一些计算资源和时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等待十分钟、半小时甚至更久的心理准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再次狠狠冲击了我对“效率”二字的认知极限。
我手中的那只材质奇特的饮料杯，里面复刻的青柠薄荷气泡水甚至连一半都还没喝完，杯壁上的冷凝水珠都尚未完全滑落。我们面前的桌面上，就在我们眼睁睁的注视下，如同之前“生长”出桌椅一般，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响，几盘……姑且称之为“菜品”的东西，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无到有地浮现了出来。不是从别处端来，就是直接在桌面上“凝聚”而成。
而这几盘“菜”……我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它们呢？
它们完全不像我认知中的任何地球菜肴。没有米饭面条之类的主食，没有明确的肉类或蔬菜的固态形状，没有扑鼻的香气（或者说，是一种极其淡雅、难以捕捉的、仿佛来自异星花园的清新气息）。
它们更像是……“凝固的光”，或者说，是拥有了实体形态的、缓缓流动的“固态的气体”？它们的色彩斑斓到炫目，如同将北极夜空最绚烂的极光裁剪下来，经过大师的调色，盛放在了同样流光溢彩的盘子里。
这些“光”或“气”并非虚无，我能用（同样在桌面上瞬间“生长”出来的）一种温润如玉、触手生温的餐具，略显笨拙地将它们夹起。
送入口中的那一刻，舌尖能感受到清晰的、富有弹性和层次感的咀嚼触感，仿佛在品尝某种极其细嫩的、却又充满张力的未知物质。味道更是层次丰富、变幻莫测到爆炸，酸甜苦辣咸这些基础味觉以我从未体验过的比例和顺序组合、迸发，每一种味道都带来了极致的、纯粹的愉悦体验，仿佛有微小的快乐音符直接在味蕾上跳舞。
但最奇怪的感觉在于，当这些奇妙的“食物”被咽下之后，我的胃部没有任何饱腹感，空空如也，仿佛刚才吃下去的不是具有质量和体积的物质，而是一段段经过精密编码的、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纯粹的“美味信息流”。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能量摄入，因为我敏锐地感觉到，随着这顿奇特的进食进行，我的精神反而越发振奋，思维更加清晰，四肢百骸都涌动着一股暖流，充满了源源不断的活力，整个人意气风发，精力无限，像是饮用了一种高效且毫无副作用的顶级能量补充剂或者说……精神兴奋剂。
而且，这种美味带来的快乐是即时的、强烈的、毋庸置疑的，却又……“干净”得过分，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当停止进食，放下餐具后，口腔里只留下对刚才那种极致美味体验的清晰、深刻的记忆，知道它非常“好吃”，却没有任何“馋虫被勾起”、魂牵梦绕、想要立刻再吃一口的生理性迷恋感或成瘾性。快乐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不留一丝执念。
晨曦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三人脸上统一的、混合着享受、困惑与若有所思的表情，适时地开口解释道，声音平和：
“在大享乐时代的晚期，一部分顶尖的美食爱好者与感官体验家，他们既想无限制地享受美食带来的极致快感冲击，又不想因为物理性的饱腹感而影响持续品尝不同珍馐的乐趣，同时还严格要求不能产生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依赖性与成瘾后果，以保持体验的‘纯粹’与‘自由’。于是，‘天工’为了完美满足其复杂需求，便设计并合成了这类基于纳米级能量单元和信息素编码的‘感官菜品’。”
我听着她的解释，内心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但最终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叹服。
这些后人，可真是……将“既要、又要、还要”的精神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连“吃饭”这么原始而本能的事情，都能被他们用顶尖的科技，玩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花活，追求到如此极致、却又如此“安全”和“可控”的地步。
这大概就是极致的理性与计算力，被毫无保留地应用于服务极致的感官感性的最终形态吧。一种剔除了所有“副作用”的、纯净的、甚至有点……“无情”的快乐。
享用完这顿刷新我饮食三观的、只带来精神极致愉悦和纯净能量补充的“未来美食”，我们跟随着依旧兴致勃勃的晨曦，离开了观景台，走向那个即将载着我们，去实现我那个埋藏心底已久、带着几分酸涩与荒诞的“环球旅行”梦想的飞行器。
心中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复杂情绪，我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而壮丽的景色，默默地在心底问道：
金字塔，万年的风霜雨雪，文明的起落沉浮之后，你……还好吗？是否还倔强地屹立在那片古老的沙海之上，沉默地注视着这已然天翻地覆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