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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D-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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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温言笑笑道:“阁下之前无数次给姜府递帖,想请这位“第一才子”过府一叙,帖子却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自然只能这样想了。”
“哦,原来如此。小雍王真实独具慧眼,品评人物也是反其道而行之。”风向瞬间转变,众人纷纷松一口气。
“阁下高见。”满座只有姜颂赞同。
小雍王摆手,借着醉意目光看着姜颂,自顾自地说下去,语调带着一种“酒后吐真言”的直白和刻薄:
“一介文弱书生,得此虚名已经不枉此生,不如袭承爵位来得逍遥自在。若入朝堂,未必是国之栋梁。”
“文无第一,文人相轻也是常事。”季风一哂,拍拍姜颂,“在下虽远在泠川,却对丘老大名早有耳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空口无凭,争辩无益。实在不如各位对我这位小友的赞赏来得实在。”
小雍王端起酒杯,离席起身,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意味,径直走向姜颂,语调刻意放得柔和亲昵:“小公子,本王……”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直沉默的姜颂忽然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抬手极其克制地掩了下口,似乎强压下了一个哈欠。那瞬间流露出的倦怠感,松弛的无法伪装。
季风自然地用身体隔开那些探究的目光,低头问咳嗽的姜颂道,“可是累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气?或者先去休息等等我?”
“季大人好福气,就是未免太护短了些。”小雍王带着玩味的笑容放行,却仍不愿意就此罢休,“别急,走前陪我喝一杯呗?”
小雍王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姜颂侧目过去,那一眼凉薄而淡然,宛如白瓷杯中静静的白水,看似无味,却透着极致的清明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盛气凌人。他并不回应,气氛一时僵持。
"贾公子可是抱恙?"有人试探着打圆场。
姜颂摇头。
扫了宴席的面子,就是扫了小雍王的面子。众人隐晦地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地低头叹息:可惜了一张好脸。
“那为何……”
“等熟悉点儿吧。”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响起,姜颂轻轻弹了小雍王的酒杯。
季风短暂的反应了两秒。
众人:……高。
走前,雍莽缓缓坐回榻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着那离去的身影:“某非有不敬之意,咱们来日方长。”
一桌小狗罢了。
席间多为文人墨客,只知道季风是小雍王想结交的朋友,小友又是季风的朋友。但是小雍王是不是只想和姜颂点到为止,就不一定了。
此时的姜颂早已退到廊外,他隐约听见有人骂了一句。就在不远处,两个摸鱼的小姑娘正扒着围栏,对着楼下的看台愤愤不平,一个翻白眼,一个踹了一脚楼梯。
“好没脸的小蹄子,玄凤姐病了她不去看望,反倒搁这装清纯。”
“那天挂衣的明明是玄凤姐......结果她还撇上了苏。我看她还想替玄凤姐从良。”
姜颂顺势望去,视线掠过三处已黯淡的台座,最终停在东南角的粉白花娘身上。那姑娘身后的灯笼明晃晃挂满十二盏,映得案头诗笺都泛着金边,清水芙蓉一般的眉目中透露着小大人般的稚气和凉薄。
“什么替不替的,都是自家姐妹,让鱼公的龟爪子听见又要犯块了。”一位年长些的女郎先从后面团了团两个小丫头的头,一手一个将她俩推走,这才堪堪伏身行礼,送姜颂去一个房间里,“奴家蝶娘,姐妹们吵嘴率性惯了的,让公子见笑了。”
“劳驾,司蛮在哪?”姜颂向四周看去。
“公子说笑了,咱们司蛮姑娘今天不见人。奴家陪您去休息一阵吧?季公子来了奴家再叫你?”蝶娘掩唇轻笑,腕间的金镶玉镯叮咚作响。她再次伸手去挽姜颂的胳膊,将他带去一间安静的房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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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外室,月光透过雕花槅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司蛮——或者说凤娘,正躺在榻上缩成一团,金色臂钏在烛火中泛着微光,四连环缺了一环。
方才楼下那混乱、惊怖的一幕,带着刺骨的寒气,猛地倒灌进凤柔的脑海。那些混账竟然攥住凤娘姐姐乌黑的长发就粗暴地把她往楼下拖,凤娘可是王都顶尖的会仙楼里的司蛮啊……后来还好有那位贵人相助。像一阵风,带着清冽的松柏气息,在鸡飞狗跳的混乱里,无声无息地将她们一路护送回了楼梯口,远离了那令人心寒的雪地。
凤柔和红娘这才终于把凤娘挪进了卧房,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天杀的腌臜泼才!烂了心肝的狗东西!老娘扒了你的皮——!” 尖利高亢的怒骂,裹挟着浓重的痛楚,司蛮蜷缩在锦被里,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饶是牙齿格格作响,也非得大骂几句不可。
“真是作孽啊……” 红娘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喃在凤柔身边响起。她飞快地拧了一把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司蛮姐姐额头的冷汗和被雪水弄脏的脸颊,“姑娘小声些吧,可别因为那等卑劣小人气坏了身子。”
一直到没力气骂了,司蛮靠在榻上,脸白得几乎透明,额头却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痛苦地紧蹙着捂着肚子。
“姑娘本来月事时就难过,今天还没拖到雪里头,可不敢冻坏了!”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压抑着哽咽,“去!把泥炉上温着的姜汤端来!还有那个小药囊,快!” 她不敢多看凤柔,目光始终胶着在司蛮痛苦的脸上。
“是!” 凤柔如梦初醒,慌忙转身,差点被自己绊倒。冲到角落的小泥炉旁,捧起那碗还温热的、泛着辛辣姜味的浓汤,又手忙脚乱地从妆台抽屉里翻出那个红娘秘藏的、装着各种应急草药的素色小布囊。回到榻边时,凤柔的手还在微微发颤,碗里的汤晃荡着,险些泼洒出来。
“稳当些!还是我来吧。” 红娘一时心急,不免给了凤柔一掌,她擦过眼泪自己接过药囊,她利索地解开系绳,仔细地拣出几片深褐色、气味辛烈的干草和几颗干瘪的红枣,投入姜汤碗里。她一手稳稳托起司蛮姐姐无力的脖颈,一手端着碗凑到她唇边,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凤娘,来,喝点热的,喝了暖暖身子就不疼了……”
“嘶......”凤娘痛苦又虚弱的呻吟声。凤柔远远望着她难地睁开眼,那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像蒙了尘的琉璃,“凤柔,没吓着吧。“
“姐姐,我在呢,我......” 凤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微弱。
“老毛病了,万幸血不多,能宽心躺下,一会儿就没事儿了。红娘一个人就够了。” 她望着凤柔一笑,断断续续地说,“那样的客人才是少数的,拉我做出那等丢脸不还是没随心愿吗?你别怕,去休息吧。”
凤柔连忙点头。轻手轻脚阖上门后,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凤柔失魂落魄地站在回廊下,背靠着冰冷的朱漆廊柱。
外面,夜色已深。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带来刺骨的清醒,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属于前头酒楼的阵阵喧闹跨过时间的庭院传来的: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男人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女子娇嗲的劝酒声……那些属于“会仙楼”繁华皮囊的热闹声响,此刻听在凤柔耳中,却如同鬼哭狼嚎,令她无比惊惧。不知怎么的,她因为惊惧而空唠唠的目光落向庭院里的假山,如果爬到山顶站在高处,只要奋力一跃,兴许就能够到围墙,然后爬出去......
她刚被带到会仙楼的那天,凤柔眼中的司蛮是何等的光鲜亮丽。
“妹妹啊,这大冷天的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啊......”司蛮温柔的蹲下来,用手卷着披帛给她擦眼泪。脸颊传递来柔软的温度,凤柔回想起遗忘已久的娘亲。
她木然的抬起头,高挑的灯笼晃了眼,漫天飘飞的雪夜,一个俯下身来、令自己倍感关切的身影是什么时候褪色模糊,又是什么时候和眼前重叠的呢?
轻纱飘摇。
光鲜亮丽。
美艳绝伦。
温暖和归宿。
凤柔的眼睛闪烁出一丝泪光。
”妈妈......“当时娘亲含泪道。
娘亲的卧房虽在船上,却总是红烛软罗帐。有天夜里娘亲正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笔尖骤然划出去,她被母亲吓了一跳,原来背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穿锦戴花的老太太。
“你别躲。我呀,一早就知道你藏了个好丫头。”老太太款步走来,仔细打量着还没桌子高的小姑娘。
凤柔扒着红木桌台,怯懦的讨好道:“奶奶。”
“错了,好孩子。“老太太喜不自胜的拉过她,好心纠正道,
“你呀,也得喊我妈妈。“
......
司蛮见小姑娘不说话,就用手背去把她脸旁的发丝拨开些。
“小妹妹,你的手真巧。那天晚上是姐姐说错话了,我对不住你。”
“外头冷,不如随我进去吧。”司蛮温柔的牵起凤柔的手,小姑娘眼巴巴望向那明黄的大门,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不经意间让人泪流满面。
一些人纷纷驻足观望,司蛮带着玩笑的语气将她拉到门口:“呀,莫不是感动哭了,奴家可承受不起呀。”
“凤娘姐,她昨天才来过,鸨妈妈嫌弃她大呢。“
”是呀是呀,我也记得她,那会儿您在赵老爷府里呢。“
“你们一个两个的穷鬼暗门子,鸨妈嫌大又怎样?我顶好的眼光她谢我还来不及,反正啊——”司蛮得意的下巴朝后一扬,“这会仙楼将来,可是我金玄凤说的算!来人,统统扣月前。”
门口有人吆喝,作势来抓人,她们仿佛听见个玩笑,因为司蛮就在这,她们并不害怕,反而像小孩子般,相互你追我躲,和门佣胡闹起来。
会仙楼里传来老鸨的吆喝声,司蛮的脸冷下来,尽可能长话短说,摇摇凤柔的手也没见她抬头,于是就最后说道:“那好,姐姐我既不是好人也不做坏事,从不强求人,只问你一句,老人家还好吗?“
那天赵老板请司蛮去,谈话的间隙,听到外头有人说凤啊什么的,赵老板让那人进来,便是凤柔爷孙俩,穿的破烂,爷爷还问他要不要草编的玩意儿,贵人们有些冷脸,凤娘就说她最喜欢这种东西。凤柔才过去,就被那位老爷掯住手腕。
“听说你去过自绵州,我心中欢喜——‘那的姑娘们歌唱的顶好’,就因为多说这么一句话..."司蛮满怀歉意。
凤柔抽回双手,抹干净了眼泪摇头。
“那这样,你拿着这个,想好了来这找我,我收留你,我对你好。”司蛮豪爽的从头上取下一枚金梳帘交到凤柔手里。
然而,当凤柔低头接过时,莹亮的雪地里赫然出现一滴污点,紧接着又是一滴,泛着暗红的微光。
血!?
所有人心里一凉,司蛮也是一怔,惊讶之余,心思婉转,问道:“你受伤了?”
“不……我不知道。”凤柔顿时慌了神,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但血迹却像有生命般紧随其脚印蔓延开来。她们站在一起,分不清血是谁的。
司蛮仿佛感应到某种召唤亦或催促,迅速解下自己的披帛,罩住凤柔,脸上仍笑着安抚几句:“我本不该出来的,一会儿被老妖婆逮住就不好了。妹妹,眼下大雪天的你既然无路可去,不如就来我身边服侍我,姐姐我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能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将来咱们姐妹们一道风光,谁的气都不受,岂不快活?“
于是那裹着金纱包着红指甲的手就将她拉进会仙楼辉煌的光。
然后今天就发生了这样受气的事,不知怎么,凤柔又想起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