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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极境初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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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未至,结界便在玄冕袖袍一拂间悄然消散。
砚尘已将身上那件破旧的粗布衣袍换下,仔细叠好,与这间承载了他三年苟且与宁静的村塾做了最后的告别。他身无长物,唯有那件玄冕赐予的白色斗篷,被他紧紧裹在身上,仿佛这是唯一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连的凭依。
玄冕没有多余的话语,见他准备妥当,便袖袍一卷。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包裹住砚尘,眼前的景物急速扭曲、拉长,化作一片模糊的色块。耳边是尖锐的风啸,身体却感受不到丝毫气流的冲击,仿佛置身于一个被绝对力量保护着的移动壁垒之中。这就是远超修真界遁术的、属于神明的移动方式——缩地成寸,天涯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那令人晕眩的极速骤然停止。
砚尘的脚,落在了一片坚硬的、冰冷的实体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即便有玄冕的神力护持和斗篷的隔绝,也如同无数根冰冷的细针,穿透层层防护,精准地刺入他的骨髓深处。
他睁开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呼吸。
这是一片纯粹的、死寂的、浩瀚无垠的白色世界。
天空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无穷无尽的雪片,并非温柔的飘落,而是被狂暴的寒风裹挟着,如同密集的白色沙暴,横着扫过天地。视线所及,皆是起伏的、覆盖着万年不化坚冰与厚雪的山峦与平原,泛着一种幽幽的、冰冷的蓝光。没有树木,没有草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风在冰隙间穿行发出的、如同亡魂呜咽般的凄厉呼啸。
这里的寂静,是一种能吞噬一切声音的、充满压迫感的喧嚣。这里的寒冷,是一种能凝固血液、冻结思维的绝对零度。
北极冰原。生命的禁区。
砚尘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并非全然因为寒冷,更是源于生命面对这种天地之威时本能的敬畏与恐惧。他这具残破的躯体,在此地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跟紧。”
玄冕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依旧清晰、平稳,不带一丝波澜。他迈步向前,玄色的衣袍在漫天纯白中,成为唯一浓重而醒目的色彩。他步履从容,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积雪仿佛主动退避,不留丝毫痕迹,仿佛他本就是这片冰雪的主宰,而非闯入者。
砚尘不敢怠慢,连忙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踩在他走过的路径上。即便如此,那深可及膝的积雪和无所不在的凛冽寒风,依旧让他步履维艰。没走几步,他便已气喘吁吁,肺叶如同被冰渣填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意。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瞬间便被冻结成冰晶。
玄冕的脚步不快,似乎刻意放缓了速度,迁就着他的孱弱。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沉默地在前方引路,如同一座在暴风雪中永不倾斜的灯塔。
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砚尘的嘴唇已然冻得发紫,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握着斗篷边缘的手指早已麻木失去知觉。那件法器斗篷能隔绝大部分寒气,却无法完全抵消这片天地固有的极寒法则对他这凡胎□□的侵蚀。他体内的旧伤,在这极致低温的引动下,也开始隐隐作痛,那被压制下去的符咒,似乎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他的速度越来越慢,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的玄冕,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砚尘勉强稳住身形,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警惕地望向四周,却只见风雪茫茫。
玄冕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苍白泛青、不住颤抖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从他那看似空无一物的袖中,又取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件皮毛,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毛锋细腻绵长,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它出现的瞬间,周遭那刺骨的寒意竟仿佛被驱散了几分,一股融融的暖意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
“披上。”
玄冕将这件看似轻飘飘的皮毛递到砚尘面前,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多余的物品。
砚尘愣住了。他看着那件明显绝非普通妖兽皮毛、甚至可能源自某种强大冰原灵兽的珍贵裘衣,又抬头看向玄冕那张冷峻完美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仙长,这……这太珍贵了……晚辈有斗篷……”他讷讷地开口,声音因寒冷而颤抖。
“此乃‘雪猞猁’腹下最柔软之皮,内蕴极阳之力,可御此地本源寒气。”玄冕打断他,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那斗篷,挡得住风,却扛不住这冰原深处万年积累的‘寒髓煞气’。不想冻死在此,便穿上。”
寒髓煞气?砚尘心中一惊。他确实感觉到,此地的寒冷与寻常冰雪不同,带着一种能侵蚀灵力、冻结生机的诡异力量。原来这斗篷并非万能。
他看着玄冕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又感受着那件雪白裘衣散发出的、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暖气息,最终,低声道:“……多谢仙长。”
他伸出手,指尖因寒冷而僵硬,接过那件裘衣。触手的瞬间,一股磅礴而温和的暖流便顺着手臂瞬间涌遍全身,将那如附骨之疽的寒意驱散了大半,连丹田处隐隐躁动的符咒都似乎安静了下来。
他将裘衣披在斗篷之外,系好。温暖的感觉将他彻底包裹,仿佛从冰冷的炼狱瞬间回到了温暖的春日。他冻得发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血色,颤抖的身体也平稳下来。
玄冕见他穿戴妥当,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便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砚尘跟在他身后,感受着周身前所未有的暖意,看着前方那玄色的、在风雪中坚定不移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这件裘衣,绝非凡品,其价值恐怕远超那千年雪莲。玄冕此举,是为了保住他这个“盟友”的性命,以便继续探寻真相?还是……真的有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于“阿弃”本能的关怀?
他不敢深思。只是将脸埋在那柔软温暖的皮毛中,嗅着那清冷的、仿佛带着雪原气息的味道,一步步踩在那位神明留下的、无形的足迹上。
风雪依旧狂放,极境依旧死寂。
但在这片纯白绝望的天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