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温柔的山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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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低矮，728坐在上面就像蹲着一样。他就着这个姿势再蜷缩一点，尽可能保持自己的温度和能量，但无济于事。他手中茶杯的温度正一点点流逝，就像他正在缓慢停滞的机体机能。视野开始出现噪点和模糊，沈长秋在厨房忙碌的声音也慢慢变得遥远而失真。
【能量……极度匮乏……强制休眠……】
他快晕倒了。不是主星居民们嘻嘻哈哈的夸张修辞，在五天的极寒环境里，即使有体外设备的保护，他也已经来到了身体的极限。
朦胧的视野里，沈长秋背对着他。
【杀死他，夺取热源……不，无威胁……救……】
在即将陷入黑暗的脑海里，无数个念头烟花一般地逐个闪过。
“找到了！这个营养膏有点难吃，但热量很高，应该……能帮你快速恢复能量？”
沈长秋走过来，用勺子挖了一点送到728嘴边，好像在喂一只露宿街头的流浪动物。
【……】
在昏迷之前，728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了嘴。温热的糊状物划过喉咙，激起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他头一歪，倒在沈长秋连忙伸出的手臂上，失去了意识。
……一颗恒星会熄灭于一场无垠的寒冷吗？一个宇宙会崩塌于一个无名的机缘吗？一个灵魂会因为一口难吃的食物、一点飘渺的名利而被侮辱、被损害、被杀戮吗？
沈长秋不知道。沈长秋只是吓了一跳。
倒在自己面前的也许只是一台出故障的机器吧……但是他微微皱眉，甚至还带有微弱的鼻息的样子也太像人了，仿生人连死机的时候也会模拟人类吗？
这种精心计算的模拟，也能在这么寒冷的星球上激起孤独的人类的怜悯吗……
沈长秋连拖带拽地将728平铺在沙发上，给他盖上小毛毯，掖一掖拍一拍，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他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点开屏幕查看售后服务。正在斟酌“我的机器人好像有点冻死了”这句话怎么说才能显得不那么荒唐的时候，屏幕角落的小机器人已经积极踊跃地把无理由退换的按钮推到他面前。小机器人没有智能到修理另外一个小机器人，何况在这个讲究效率的星系，没有人能接受买到一个坏掉的仿生人。
……可是白河星球真的太冷了。
沈长秋回头看看沙发上的人，关掉了屏幕。
沈长秋也不知道怎么修理一个冻坏了的机器人，但或许应该让他暖和一点。
“耶和华是我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沈长秋跑回自己的卧室，抱来了所有的被子、毛毯，甚至几件厚重的大衣，一层层严严实实地盖在了728身上，堆成一座柔软的小山。
“使我躺卧青草地，在安歇的水边。”
他想了想，又起身去厨房，将那个老旧的、需要手动注水的热水袋翻了出来，灌满热水，用毛巾仔细包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堆被褥里。
“祂使我灵魂苏醒，引我走正义路。”
那个热水袋贴着728心口的位置，贴着沈长秋之前感受到的唯一的热源。
“我虽过死荫幽谷，也必不怕遭害……”[1]
白河的雪里没有晨曦，728醒来时没有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是被压醒的。沉重的、压得他几乎动弹不得的柔软重量。
他猛地睁开眼，深灰色的瞳孔瞬间收缩。陌生的、昏暗的天花板。他想坐起来，没有成功。
【机体损伤修复中……完成度33%……能源水平：极低……】
【低能耗模式……客厅需要打扫……】
芯片的声音冷静下来了。
他看着身上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旧书味道的织物，摸摸胸口那个紧贴着自己、已经被体温同化得只剩一点余温的……热水袋？
记忆碎片一点点地涌进来。
他没有死。就是有点被活埋了。
728很努力地歪头，试图理解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像一个刚从金字塔里被刨出来的木乃伊。
沈长秋坐在地毯上，半靠着沙发，呼吸停匀，睫毛阴影细细碎碎地撒下来。他看起来睡得并不舒服，眉头微蹙，好像在梦里还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行为分析：无逻辑。浪费资源，降低防御与机动性，增加风险。非最优解。】
【客厅……打扫……】
728维持着歪头的姿势，定定地看着这个人眼下淡淡的青黑色。
那盒营养膏还在一旁放着。
鬼使神差地，728尽可能悄悄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被子堆里解救出来，拿到营养膏倒在嘴里咽下去，又把自己整个人埋回被子下面。
……这样行为可疑性比较低吧。
到底是太虚弱了，728又沉沉地睡了回去。
728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没有柔软的旧书味道，只有冰冷的铁锈气或者血腥气。那是属于他的地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说，他是星系的刀，帝国的刀，神的刀。
刀不需要情感，不需要联结，刀不需要刀成其为刀之外的一切。
他们把刀捧上神坛，在每一次朝拜之后，都为刀献上一只待宰的羔羊。
神的刀怎么会失败呢，对吧。
于是刀被一次又一次地使用，直到卷刃为止，直到废弃为止，直到死为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的目标也没什么不一样。那是一个貌似高雅的酒会，尽管很多繁琐的礼仪已经被慢慢遗忘。维多利亚时代的花束被插进一个绘满人物的瓷瓶，每一处都极尽繁复之能事。
他看得出这一切的庸俗，这是一把高级的刀的必要素养。但他没有理会。这是刀更为必要的素养。
在一个酒过三巡的间隙，目标走上露台，接了一个电话。在ai生成的明朗月色里，他走到目标身后，像每次一样，动了动手指。
血流到地上。这可能是这场酒会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他应该迅速撤离的，但血泊里羔羊的眼神让人无法忽略。他见过目标对象太多的仇恨、愤怒与不甘，但此刻他面前的眼神好像是一种怜悯。
那个人用最后的声音说：
“行动代号，耶和华。”
刺耳的警报声在四周响起，他飞身而去的时候，一个念头一闪而逝：什么是耶和华？
一枚子弹射入了他的肩膀，但他并未因此减速。他掠过庄园的上空，无视人们惊异的眼神。他想，反正他的易容无懈可击，而他的假身份经此一役就会人间蒸发，了无痕迹。
他掠过车流，掠过高楼。身后还是有人在追。他想，这个安保团队也太敬业了。
他一直逃到城市另一端的黑暗巷道里。血浸湿了一大片衣襟，通讯器也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他想，可能明天才能回到基地了。
他硬生生地把子弹取出来，突然发现，这枚子弹是基地特供的制式。
自己人啊。
他一时茫然。仰起头，巷道里只能看见窄窄的一条天空。
在他的脑海里，羔羊的面孔突然野蛮地破土而出。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什么是耶和华？
728重新醒来已经是半天之后了。
【机体损伤修复中……完成度51%。能源水平：低。环境威胁：未知。】
【低能耗模式。客厅需要打扫。】
周遭悄无声息。
728无声地从柔软的小山下面爬出来，扫视四周。书架、书桌、旧地毯、角落里的一株苔藓球……
【环境分析：杂乱，无标准化收纳。大量纸质媒介，信息存储方式落后。无监控设备。无防御系统。】
房间不大，几乎可以一眼看穿。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书桌一角，一张压在墨水瓶下的白色纸条上。
“吃掉营养膏之后应该好些了吧？我去图书馆上班了，就在楼下，五点钟回来。厨房还有营养膏，也有其他食材。有急事的话，通讯器可以联系到我。”
728用手捻了捻。是货真价实的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有一点潦草。
好古老的通信方式。明明有通讯器不是吗？
……但是正好。也许只有这个古老到落后的地方才没有天罗地网的追踪。他赌赢了。
【威胁等级，零。】
在进入这个小屋之前，728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出过这个判断了。
那盒营养膏提供了太多的能量，728并不感觉饥饿。他最终在书架前驻足，那是整个房间里最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
书架上每本书都有翻阅的痕迹，大概是屋主人身上旧书香气的来源。屋内其他家具、陈设好像都只是书架的陪衬，只有这些陈旧的收藏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728毫无缘由地想，好像站在那的就是那个人。
书架的怀里有一本《神曲》。不知为何，本与搜索引擎相连的芯片没有自动呈递关于这本书的一切信息，于是728所听见的还是只有空无。他只好把这一沓陈旧纸张的集合拿起来。这比屏幕重得多。他生涩地将其翻开。屋主人在这一页上重重地划了线。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2]
他突然被一种无名的情感攫取了。他用指尖轻触那道笔痕。墨水早已干涸，有微微的凹陷，是情绪波动的痕迹，也像是某种祈祷的印记。
他再一次被那个念头所吸引。在劫后余生之后，在一个笨拙的凡人身上，在一颗辽远而寒冷的陌生星球。
到底，什么是，耶和华？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温柔的山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