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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8章·下 星殿的卫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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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的殿,在星殿最高处。
大殿深处香烟缭绕,金线绣边的帷幔半垂,挡住了大半光线。
铜铃被轻轻摇响的声音,从殿顶落下,一圈圈扩散开去。
大祭司闭眼坐在高椅上,手里拈着一串星石念珠。古老咒语像潮水般从喉间流过,低沉而缓慢。他年纪很大了,袍子宽大,肩骨却尖利,像一只老鹰收拢了翅膀。
他的颈上挂着沉重的金链与玉石,指间缠着细细的祷线。脸上皱纹深得像刻在岩石上的沟壑,唯有那双眼睛仍锐利而明亮。
卫修走近,躬身行礼:“大人。”
“海,又送来东西了?”大祭司沙哑的声音响起,“是赐福,还是灾祸?”
“目前看来……两者皆有可能。”卫修抬眼,笑意温和,“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会为星殿带来机会。”
他简要复述了一遍卷轴内容,然后安静等待。
大祭司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指尖缓缓摩挲祷线。
“星落之女,将自海而至,携财富与生死之权。”他用极低的声音念出古文,“这句话,旁人只当故事,我们却知道它背后的意思。”
卫修垂眼:“她已经带来财富——贝壳里的珍珠。若不出意外,很快也会行‘生死之权’。”
“珍珠。”大祭司念出这两个字时,微微眯眼。
那不是普通奢侈品,而是可以动摇税赋、献礼、祭祀体系的东西。
——这可能代表着沉睡在海中的巨大财富,足以撼动货币体系。
“星落者。”他缓缓立起身,袍裾拖在地上发出细微摩擦声,“神卷早就写了,星坠之地必伴灾与乱。她带来的,不会是福。”
大祭司冷冷道:“凡称星落者的,要么立刻献祭,要么囚于星殿地下,让神决定她的命运。这是旧例。”
“旧例很好。”卫修恭敬地说,“只是——”
他抬眼,眼底温和渐退,露出更深处的锐利。
“只是这次,不是疯女人自称星落之女,也不是小教派假借神名敛财。”
“这一次,她会净水,会造火,会从海里挖出金子,还敢自己走进南岸集市讨价还价。”
他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
“更要命的是,她出现的时间与地点——太巧了。”
大祭司眯眼:“你的意思?”
“哈萨在王城与边海之间;南岸集市,是王弟西铠人马的必经之路。”卫修平静地说,“陛下身边也有人在打听她。”
“陛下……”大祭司声音里带着点不屑,“王权兴衰,不过潮起潮落。与神旨相比——”
“正因为如此。”卫修恭敬地打断,却没有失礼,“我们才更要利用她。”
“若她能带来新的税源、新的货物,何必急着称她灾星?抓回来杀了——珍珠谁来捞?海浪?神灵?”
他抬眸,眼神清亮:
“若星殿先出手,把她拖回来献祭,王与王弟会怎么想?会说星殿替神除灾,还是觉得——星殿抢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大祭司冷哼:“她扰乱秩序,让贱民妄想凭贝壳翻身,这是罪。”
“是罪,还是时势?”卫修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主祭,星殿这些年能扩张沿海港口,建仓库、修码头、买船队——靠什么?”
他说着,轻轻摊开竹简,上面密密数字、帐目、贡品与借贷记录。
“靠钱。”卫修温声道,“靠我们,比王宫贵族更懂如何让钱流动,让钱生钱。”
大祭司沉默不语,念珠却转得更快。
“我要的是秩序。”大祭司低声道,“不是烂市。她捞珠,南岸的税给王还是给神?她若掀浪,星殿如何向诸神交代?”
“所以,”卫修微微一笑,“不是杀她,而是——让她在我们手下干活。”
他指尖点了点那行预言:
“星落之女携财富与生死之权——她带来的权,不必握在她手里,可以握在星殿手里。”
他顿了顿,又慢慢补一句:
“握在——我们手里。”
大祭司盯着他许久。
他知道卫修是谁——前朝被灭族文官的遗孤,侥幸苟活,被星殿收养,如今是星殿最精明的幕后金主与远行商队主事者。
沿海仓库与船队,多半靠他的脑子与钱撑起来。
“你想怎么做?”
“先别杀。”卫修温声道,“让她来找我们。”
他抬手指向殿外方向:
“今日起,凡未经星殿祝福的珍珠,一律不得入市。谁买谁卖,都是‘不洁’。这是第一道网。”
“第二道网——派人去南岸,贴告示,说海边出了灾星,让渔民自己怕起来。用恐惧逼她从村里出来。”
他勾手,殿中侍从爬至面前。卫修俯身,低声吩咐几句。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他笑着说,“先看她值不值得我们下更大的本。”
大祭司盯着他很久:
“你总想得太多,卫修。你的眼睛,盯着的不只是神。”
卫修躬身:“若无神,星殿什么都不是;若只有神,星殿也什么都做不了。”
大祭司没有立刻反驳。
半晌,他挥手:
“去做你该做的。但记住——”
他盯着卫修脸,一字一顿:
“星落者的血,归星殿。”
卫修垂眼,恭顺:“是。”
他退下时唇角笑意一点一点收紧,只剩极浅一线。
铃声再次摇响,像为新布下的罗网敲响前奏。
殿外,阳光照亮沙贝城最外层城墙。星殿坐落最高石坡上,白色石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从沙漠拔出的巨大骨骼。
没人知道,一阵名为“星殿祝福”的风,已从高墙吹往海边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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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高殿,卫修没有立刻回书房。
他沿石阶向下走,推开铁门。
门后是记录室。无数羊皮卷按年代与内容整齐排在石架。墙上挂着一幅未完成的地图——从北方雪线到南岸集市,从王城到海湾,密密红点标记着星殿的“耳朵”和“眼睛”。
卫修走至桌旁,展开新羊皮。
他亲自蘸墨,写下几个字:
“星落者·哈萨村记——”
他的字极美极瘦,像一把把细长的刀。
“记:海边现女,名戴溪。”
“能:净水,引火,取珠。”
“疑:与王家、王弟之路交会。”
每写完一句,他都会停顿片刻,如在心里默念一遍。
最后一行墨色加深:
“议:暂不献祭,先行观察;布线南岸、哈萨两处。”
墨在羊皮上慢慢晕开,像黑色水渍,也像缓缓干涸的血。
他放下笔,对一旁灰袍吩咐:
“派人回哈萨——悄悄查清她与哪一家来往最多。”
“再派人去南岸,盯住金石商号,盯住王城来客。”
“还有——”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留意西铠动向。他若出现在南岸,替我打听一件事。”
灰袍低头:“什么事?”
“他见到她时,是先把手放在刀上——还是心上。”
灰袍一愣,但不敢多问,只连声称是,匆忙退下。
记录室又安静下来。
卫修站在那幅宽大的地图前,视线慢慢从王城转向海湾,再落在某个极不起眼的小点上——哈萨村。
那一点小得可怜,几乎与墙上灰尘混在一起。
“先王欠着我家的血呢。”
他低声自语:“现在,海给了我一枚筹码。”
他伸手,用指尖在“哈萨”二字上轻轻一点,声音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方才降生的婴儿:
“欢迎你,星落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