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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翰林院修撰之职,多是编修史书,学习馆课,事务清闲。

      赶宫门下钥前,赵枭下了值,又坐着官轿回了家。

      脚才踏进院子,屠三就迎了上来,手里还攥着封信。

      “郎主,有给您的信!”

      赵枭接过来,边拆边问:“谁送的?”

      屠三挠挠脑袋:“来跑腿的是个小子,说是裴家的奴婢。”

      赵枭闻言,手头快了些,三下五除二拆了信,把封递给屠三,展信耳阅。

      是裴如玉的信。

      信中言,他不日欲启程前往太平县赴任,此番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希望临行前,再与赵枭见上一面。

      赵枭读罢,在那行字上顿了许久。

      她与裴如玉算同窗、同年,还曾一同下狱,也算同甘共苦,交情不算浅。

      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往日书院种种仍历历在目,似昨日之事,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整日在她身后跟着的人,须臾间便要即刻离京赴任,还是去往河东这样的要塞重镇,难免不会陷入政治囹圄,裴如玉那样的人,能应付的来吗?

      屠三在身边唤她。

      赵枭这才回神,将信收好进了里屋。

      六月盛夏时节,上京暑气更甚。

      城门却热闹非凡。

      挑担进城的农民数不胜数,光膀子的纤夫从通惠河回来,又热又累,忙找了个摊子坐下喝茶歇脚。

      朝鲜、琉球的使臣队伍大批进城,前往各会同馆下榻;时有边关急报快马入城,塘官们驾马不看路,疾风般旋进城,吓得周遭的摊贩、农民四处避让。

      一个淘气的孩子不曾看路,被冲撞在地,嚎啕大哭。

      阿瞒见状,忙下了马扶起他。

      裴如玉也下了马,替那孩子拂去身上的土。

      “阿兄!”

      身后传来一阵哽咽的叫喊,裴如玉回了头。

      带着裴家徽记的马车徐徐赶来,裴如玉从车里探头,待近了,鹿似地蹦下来,冲进裴如玉怀中,闷声道:“阿兄……”

      裴如玉惊诧:“月儿?你来做甚?”

      裴如月闻言,抬起泪蒙蒙的眼睛,委屈道:“阿兄,我也想和你一起走……”

      裴如玉征愣一瞬。

      略有些无奈地抬手,拍了拍裴如月的脊背:“傻丫头,阿兄此番是去赴任,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路上又远又累,你跟去做什么?”

      “我不怕!多远多累我都不怕!我就要和阿兄一起!”

      裴如月来了脾气。

      十六载光阴,她不曾与阿兄分别,最远的距离,不过上京市坊到郊外的珞珈山,乘马车只有一个时辰的距离。

      可上京离河东有多远呢?

      在黄河以东,与上京遥遥相望,连一份家书也要快马加鞭,几旬才可到手。

      太远了,远到裴如月无法接受。

      泪慢慢浸湿裴如玉的衣襟,胸膛上有股热气在冒,烫的他心口发酸,喉头哽涩,蒸的他想落泪。

      他稍稍仰起头,将裴如月扯开一点距离,头一回严肃起来:“你不能跟阿兄一起走。你若走了,姨娘怎么办?”

      裴如月愣住了。

      是啊,姨娘怎么办。

      姨娘只有两个孩子,膝下一儿一女,一个远走,另一个难道也要高飞?

      她抬起懵懂又婆娑的眼,像潺潺流水,冲挎裴如玉心头的堤坝。

      他扯出一个笑:“……傻丫头。河东是个好地方,比上京有意思,到时我可与你们寄信,随信附上特产,叫你好好尝尝鲜。”

      裴如月笑了,只是泪划过了唇角。

      她没有尝到咸涩,泪被裴如玉拂去了。

      阿瞒立在一旁瞧着,忍着忍着,还是红了眼。

      赵枭赶到时,便见三人抱在一团,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哭泣,抬头看她时,三双眼像被烈酒泡过,红通通的。

      她下了马,屠三牵好缰绳。

      上前几步,面对略显惊愕的裴如玉,行了一礼:“裴兄。”

      三人忙抹了泪,冲她回礼,裴如月脸上羞得厉害,侧过身去。

      裴如玉看着赵枭,觉得有些不一样。

      阴郁之色少了些,多了分意气风发。

      他笑了:“赵兄,好久不见。听闻你如今任翰林院修撰,是个好差事,真厉害。”

      “不值一提,”赵枭摆手,难得认真起来:“我倒佩服你,自请赴任太平县,裴兄之义举,我不及于你。”

      裴如玉的眼里似乎有团火,烧得厉害:“太平县,并不太平。若能换得清明,裴某在所不辞,死不足惜。”

      提到死字,气氛就重起来。

      还不等压下来,裴如玉又展颜一笑,将它抬上去:“不过,小爷我乃金贵之子,命格硬,从来都是我克别人,若说死,也得死在别人后头的吧。”

      裴如月扯他衣袖,勒令他不许再说,阿瞒也开口相劝。

      赵枭从袖口掏出个平安符来递过去:“我娘绣的,你收着。”

      她本不信神佛,可重活两世,倒深有体会,是否有用暂且不论,且当求个心安。

      平安符绣的用心,针脚细密,纹样精致,甸在手里有些份量。

      赵枭解释:“从宝通寺求的香火,装的多了些,别嫌沉。”

      裴如玉知晓现如今不好再哭,要是泪滴进去,灰就更沉了。

      他又笑了,只是眼还红着。平安符被他仔细收进衣襟,他拍拍胸脯:“不沉,正好。”

      大暑,天易变。

      似乎又要下雨了。云变黑了,太阳缩脖子了,远处似有轰鸣。

      裴如玉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翻身上马,阿瞒紧随其后,裴如月仰头望着,脚不由自主上前,赵枭轻抬手,拦住了她。

      裴如玉跨马而坐,俊秀的脸忽明忽暗,他抱拳作揖:“盼君珍重,来日再见。”

      他拽了两下缰绳,马掉了个。手里的马鞭在空中旋出了几声风响,在马背上一甩,两匹快马离去,像熟透的枣,被风吹跑了。

      “阿兄!”

      裴如月叫了一声,不知他听没听着,头却没有回。

      赵枭对着那背影,又行了一礼。

      “裴兄……珍重。”

      裴如月的啜泣大了些。

      赵枭唤了一声:“三儿。”

      “欸。”

      屠三应声上前。

      “东西呢?”赵枭问。

      屠三忙从怀里摸出把珠钗,钗头打着金喜鹊。

      赵枭接过来,塞到裴如月手里。

      裴如月愕然:“公子……何意?”

      赵枭行一礼:“赵某书院修习,劳小姐挂心,那腕垫很好用,你的手很巧。”

      裴如月想了一阵,才想起来,脸上有些红:“原来如此。阿兄在书院多蒙公子照顾,小女子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何必客气?”

      赵枭看着那把珠钗,喜鹊栩栩如生,似要振翅而飞。

      喜鹊,报喜之鸟,盼吉祥,也盼早归。

      赵枭道:“喜鹊机灵,乃祥瑞,与小姐正配。”

      雷声近了。

      赵枭抬眼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小姐早些回府,我先告辞了。”

      屠三把马牵来,她翻身上马。

      “驾!”

      她打马离去,在城中大道上疾驰。

      驾车的家仆在一旁催促,怕裴如月淋雨。

      她又望了一眼城门,望了一眼裴如玉临走前的路,转头上了马车,如来时一般离去,只是方向不同。

      六月,六月。

      炎夏让人烦躁。

      赵枭的手出了汗,握着的狼毫笔杆滑溜溜的,宣纸也被压出湿印来。

      下值的暮鼓早由钟鼓司敲响了,她听得清楚,身子却不动。

      夏天,实在害人。

      数日前,阴雨连绵不断,雷声阵阵之下,竟毫无预兆地劈倒宫城内的一个参天古树,它活得久了,老了,骤而被雷击劈得烧起来。

      应声而下时,雄雄燃烧的躯干直直砸在了皇帝的居所,乾元宫走了水,火像蛇,卷着烧,又烈又猛,整个昭泰宫都飘荡着黑烟。

      侍卫舍命救了皇帝,被当柴薪烧了。内侍、宫女也死了一批。

      殿内无数珍宝、古籍尽数烧毁,只留了一些残卷。

      皇帝心疼极了,盛怒之下大发雷霆了,不管不顾地廷杖了许多人。内廷遭了殃,外朝也并没有躲过一劫。

      皇帝要翰林院加紧修补那些残卷,要彻夜不停,即刻修复,恢复如初。

      赵枭已连轴转了数日,屠三传信来问她何时归家,再不回,三海的院子就要结满蛛网了。

      这封信,她也没有回。

      古籍修复是重中之重,被拾出来的书卷在六尚被拾掇妥帖后,打包送到翰林院,所有人在馆阁中长坐,一刻不停地誊抄,她没有闲暇时间,腾功夫喝口水都难。

      赵枭要变成了书虫,从早到晚浸着墨香。

      钟鼓司又敲了鼓。

      时辰再过的快些吧,何时才能结束呢?

      翻书声、磨墨声不绝于耳。

      有人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指节叩在桌面上,“噔噔”响了两声。

      赵枭抬头。

      上了年岁的大学士抬起疲惫的眼与她对视:“赵修撰,今日轮到你轮值侍班了。”

      于是她就略有些庆幸地起身,洗干净手上沾的墨,裹了几卷讲经,背着书笈又去了文华殿。

      这一次不再偏殿,而是正殿。

      里头乌泱泱站着好些人。

      吴钦拉着她站在殿门外的檐下,一个小太监,个不高,皮肤白,眼睛大,笑吟吟的酒窝脸,凑上来要替吴钦打伞,伞才落在头上,巴掌就落在他脸上,红了一大片。

      吴钦冷冷地摔出一句话:“没眼力见的,给赵大人撑着去。”

      小酒窝忍着泪,左右开弓地招呼自己:“干爹说的是,儿子错了。”

      赵枭头顶多了片阴影,外头热浪翻涌,蝉鸣不断,小酒窝脖颈都冒了汗,还是抖着手替她撑伞。

      吴钦这回笑了:“高丽来的,不懂规矩,您体谅。”

      赵枭没有接话。

      殿里正在吵架,她听得挺清楚。

      包延的嗓门大些:“陛下,臣求您,就搬去仁寿宫去住罢!”

      皇帝摔了东西,砸在地上,闷闷的,像是砚台。

      何韫又接话:“仁寿宫乃太上皇居所,还幽禁过废帝,包部堂,你是何居心!”

      包延急了:“何阁老,你不要血口喷人!陛下,臣绝无二心!眼下乾元宫被焚毁,仁寿宫离得近,方便您起居议事,臣只想为您分忧!”

      皇帝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于是殿内殿外,只有蝈蝈声音最大。

      他冷冷地问:“乾元宫要多久修好?”

      陆少轩的声音徐徐传出:“工部核算了……最少要三个月。”

      皇帝又问:“银子呢?”

      殿内又沉默了。

      皇帝怒道:”说话!”

      陆少轩战战兢兢,声音都抖了:“至少,三百万两。”

      赵枭在外头听着,身上更燥了。

      三百万两。

      整整能装满一条船的雪花银。

      包延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转向皇帝:“陛下!臣不是逆臣,乾元宫要修,可钱从何来?答敢人的刀子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兵部日日追着臣要开拔银!河东的税呢?”

      他指向何韫:“今年大旱,颗粒无收!何阁老,您掌着吏部,河东的官员都是您考成的,他们收不上税,是百姓真没粮,还是粮都进了别人的仓,您心里没本账吗?!”

      何韫并未动怒,反而捋了捋须,声音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凉:“包部堂,急火攻心,可以理解。可你这手指头一点,点的不是何某,是骂朝廷百官无能,骂陛下圣德不照河东啊。”

      他缓缓转向御座,躬身:“陛下,天灾非人事所能逆。河东官员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来。当务之急,是赈济安民,防止民变。至于边饷……”

      他瞥向包延:“包部堂若真有难处,不妨明言,何必在此危言耸听,仿佛我大雍顷刻就要亡于边患似的。这动摇人心的话,还是慎言为好。”

      包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口不择言:“你……你血口喷人!钱!钱!钱!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太仓库老鼠跑过都带不起灰了!修宫的三百万两,就是把臣卖了,把户部衙门拆了,也凑不齐!你何阁老清高,你倒是指条明路,这钱是从天上掉,还是从你吏部的笔杆子里流出来?!”

      何韫:“哦?如此说来,陛下奉天承命,居所被毁,修缮之举竟成了奢靡浪费?包部堂,你这没钱二字,是说给陛下听,还是说给天下人听,要坐实陛下不恤边军、不察民苦的罪名?其心可诛!”

      小酒窝的手更抖了,筛糠似的。

      他第一天跟着干爹干活,挨了巴掌,听了吵架。

      身上热的厉害,手也抖得厉害。

      他感觉晕乎乎的。

      殿门突然被推开了,凉气扑面而来。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

      那些做大官的,吵得面红耳赤,一个瞪着一个被皇帝轰出来了,灰头土脸地走了,文华殿却没有空。

      他不用打伞了,师傅和赵枭一个接一个地又重新进去了。

      他关上殿门,收了伞,擦了把汗。

      “老天爷,夏天什么时候走啊。”

      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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