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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战国策 ...

  •   皇家女子书塾“芷兰苑”的晨钟敲响时,虞若棠正站在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外。

      她并非故意迟至。天未亮便起身,却因虞非兰一句“我的马车金贵,沾不得乡野尘土。若不是祖母被你哄骗,就你这乡下来的野丫头也配进芷兰苑?你既这么厉害就自己想办法去吧。”,被孤零零撇在尚书府门前。那条通往宫学的路,层叠殿宇,交错宫道,对于初入皇城的她,不啻于一座迷宫。

      领路的宫人态度敷衍,故意绕了远路。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门紧闭,里面已传来琅琅讲书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因奔跑而泛起的血气,正准备抬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从内开启。

      教书先生江湛立于门内,一身素净青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他目光落在她因急行而微湿的额发和略显仓促的仪态上,并未立刻呵斥。

      “头回见到上我的课敢迟来的学生,真是好大的架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穿透讲堂,让里面的窃窃私语瞬间安静下来,“报上名来。”

      虞若棠立刻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头垂得极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学生尚书府嫡女虞若棠,初入宫闱,路径生疏,以致延误课时,请先生重罚。”

      姿态放到最低,理由给得充分——是“生疏”,非“怠惰”。

      江先生目光在她因奔跑而危乱的发髻和恳切的眼神上停留一瞬,未立刻言语。讲堂内已坐定的虞非兰和众贵女们纷纷投来或嘲讽或看好戏的目光。

      讲堂内,坐在前排的虞非兰捏着绣帕,嘴角是压不住的得意冷笑,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嗤道:“烂泥扶不上墙,真是丢尽我们尚书府的脸。”

      “虽情有可原,但毕竟众人是因你迟来而耽误了课程。今日的课你便站着听。”江湛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江先生仿若未闻,侧身让开通道:“且先入内。今日讲《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正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既迟到,且先听听看。”

      “是。”虞若棠敛目屏息,快步走入,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不起波澜。

      堂上,众贵女就“父母之爱子”各抒己见。

      虞非兰:“父母之爱,自当为其谋锦绣前程,结高门姻亲,光耀门楣。”

      礼部尚书之女:“计深远,便是严加管教,令其知书达理,方不辱没门风。”

      皇后侄女声音娇脆,带着天生的优越感:“父亲母亲待我,便是如此。自幼延请名师,锦衣玉食,日后更要为我择世上最好的儿郎。此方为父母深谋远虑之爱。”

      言辞华美,引经据典,却皆围绕家族利益、资源堆砌,浮于表面。

      虞若棠垂眸听着,心中冷笑。计深远?若真计深远,她那好父亲为何将她弃于乡野十五载?她那好母亲为何视她如灾星?真正的“计”,在生死边缘,在人心鬼蜮里。

      江湛听着,眉头微蹙,显然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的虞若棠身上。

      “虞若棠。”张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如炬,落在她身上。

      所有目光聚焦于她,多是轻视与等着看她出丑的期待。

      虞若棠缓缓起身,依旧微垂着头,声音却清晰沉稳:“学生愚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计’,非止于锦衣玉食、前程姻亲之铺陈。更在于,授其立身之本,塑其独立之志,明其是非之心。使其纵离父母羽翼,遇风雨可自持,临万丈而不惊。溺爱纵容,如同温室娇花,易折;只重利禄,如同无根浮萍,易逝。真正深远之谋,是赋予子女直面世情无常、独立行走于天地间的筋骨与胆魄,还有能力与心性。”

      话音落下,满堂寂然。

      这番见解,剥离了繁华表象,直指本质与内核,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冷冽。

      江湛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激赏,就在袖袍微动间,他腰间一枚系着的玉佩滑出衣摆,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那玉佩——!

      虞若棠的看见那枚玉佩时,瞳孔骤然一缩——那质地、那纹路,与那枚刻着‘张’字的玉佩,何其相似!只是江先生身上这块,光滑无字。陆家村的惨案,与这位教书先生,有何关联?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宽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面上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平静。不能急,绝不能打草惊蛇。此人深浅不知,玉佩关联巨大,需得……徐徐图之。

      “坐。”江湛深深看她一眼,“见解不俗,入木三分。望你勤学,莫负此悟性。”

      “谢先生教诲。”虞若棠依言坐下,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翻腾的情绪。那枚无字玉佩,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她心中炸开,指向更深的迷雾与危险。

      下学的钟声敲响。

      虞若棠刚走出芷兰苑,虞非兰便带着几位交好的贵女,如同孔雀开屏般拦在她面前,故意挡住了去路。

      “姐姐,”虞非兰抚着自家马车华丽的车厢,语气夸张,“走着回府?这十几里路,岂不是要走到天黑?妹妹我看着都心疼。”她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样吧,你若肯在这里,跪下给我磕个头,求我一句,我便大发慈悲,允你上车,如何?”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目光如同针尖刺在虞若棠身上。

      虞若棠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虞非兰因得意而扭曲的脸,以及她身后那些附和的面孔。她忽然,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带着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清冷与傲气。

      “不劳妹妹挂心。”她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说完,不再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向一旁拴马石。那里,拴着一匹她用自己微薄月例偷偷购得的棕色骏马。虽非名驹,却骨架匀称,眼神温顺。

      在虞非兰等人惊愕的目光中,虞若棠利落地解开缰绳,抓住马鞍,脚踩马镫,身姿轻盈如燕,一个流畅的翻身便稳稳坐于马背之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经马背的娴熟与飒爽,与她们印象中那个“乡野村姑”判若两人。

      她居高临下,拉住缰绳,骏马轻嘶一声,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马车就留给妹妹了。我会骑马。”她淡淡道,语气平静无波,却比任何炫耀都更具力量。

      话音未落,已轻夹马腹,骏马迈开蹄子,嘚嘚而去,扬起细微尘土。留下虞非兰一群人僵在原地,脸色阵青阵白,在那飒爽的背影衬托下,她们的华丽马车与精心打扮,竟显得有些可笑和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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