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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无情道 ...


  •   议事厅里。

      空旷阴暗的大殿中只有彭立卓面前点着一盏仙灯,照得他严肃的脸色更显深沉。

      谢知则伫立在殿下,整个人没入阴影里,沉寂挺拔,仿佛一尊镇在殿中的雕塑。

      “——谢知则,你再说一遍。”浑厚的男声填满空荡荡的大殿,宛若巨钟作响般振聋发聩。

      殿中那人缓缓抬起头,全然不惧彭立卓语气里的怒意,只淡然重复道:

      “徒儿想问,无情道,为何一定要杀妻证道。”

      一句坦然的话砸在大殿,似一场天崩地裂过后生灵消亡的死寂,殿中凝固许久。

      直到彭立卓面前的仙灯随着他的动作猛然熄灭,那平常温和肃穆的长老陡然闪身到了谢知则身前。

      掌风轰然而出,化神期的风灵力格外精纯,打在谢知则肩上,他身子未动分毫,可内里经脉瞬间错乱,肉绽骨裂之声作响。

      彭立卓一字一句道:“你,动情了?”

      肩膀上的剧痛让谢知则深吸一口气,他睫毛颤了颤,忍下痛意,颔首道:“徒儿修得是无情道。”

      彭立卓拧眉疑惑道:“那便是没有动情,为何不舍得杀她?”

      “徒儿只是觉得,无因无果,以他人之血铸成剑道,不妥。”

      “老祖宗的法子便是这么传下来的,轮不到你质疑。”彭立卓掏出帕子擦起方才打过谢知则的手,似是嫌弃他很脏,“而且那朱玉如何与你无因无果?她分明百般设计要得到你,为此都不惜用上情蛊了,你该不会忘了吧?。”

      谢知则敛目:“徒儿记得。”

      “她和你孟师兄一个性子,见一个爱一个,对人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可别当真,最后玩火自焚了。”

      这话似乎戳到谢知则,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并未回话。

      彭立卓将这一细微动作收入眼底,忽而浅笑两声,和气道:“不过既然你二人在朱府时已有婚约,便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好了。”他再次闪身回到高座上,挥手点燃仙灯,白昼一样的光照亮他一张和蔼笑脸,“多说无益,你既选择了无情道作剑道,那我便相信以你的实力能够做到,至于朱玉……”

      “——她既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劫数,你可明白?”

      大殿空空回荡劫数二字,谢知则沉默半响,缓缓眨眼后,朝彭立卓恭敬作揖。

      “弟子明白。”

      -

      紫藤苑内,天光大亮。

      经过医修的疗愈,朱玉昨晚就退了烧,她早早入睡,本想着借水面逃避溶洞那一场荒唐的解蛊。

      可没想到,梦里,那道蛇一样的身影,依旧缠了上来。

      梦里是望不见边际的白雾茫茫,朱玉觉得浑身又烫又冷,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的存在,唯有缠着腿与手的蛇身触感,格外鲜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蛇缠着,更不知道这蛇是哪来,只是因为不喜欢这种阴冷潮湿之感,不耐地动了动。

      而身后很快有人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扣住她。

      似要将她在梦里绞杀。

      朦胧间,她回过头,不见那人脸,只见那人锋利的下颌线,张嘴时薄唇轻启,用妖物惑人般的声音,低低道:

      “——我不会,你教我。”

      ?!

      朱玉猛地坐起,额头与背冷汗遍布,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凉潮湿的触感,像幻境里的月亮淋得她心惊肉跳。

      没来由地,她猛然想起那柄沉甸甸的,泛着玉兰香味的剑。

      “啊——!”

      哀嚎一声,朱玉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当时做的时候一腔热血上头,只想着要解蛊,可现下冷静后细细回想起来,那狭窄的溶洞、重叠的二人、以及谢知则动情时身上若隐若现的蛇鳞片。

      ……实在是太超过了。

      一旦开始想这事,脑海里便不断涌现出谢知则堪称生动的表情,无论是少年时他的无措、脆弱,还是成年时他的隐忍、克制,千般万般种表情最终黄沙般坍塌,剩下的,只有那兔子死后少年谢知则一张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刻板性格的来源,霁雪是如何成为他的佩剑,以及他为何如此能够隐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童年能得到答案。

      孑然一身的少年,没有父母的爱,没有童年的无忧,唯一拥有的那只兔子,最后也被剥夺了。

      这样的经历,怎么能成长成一个正常的人呢?

      想起他沉默着用落叶做碑,想起他在解蛊后一本正经要与她还恩,朱玉无奈地笑了笑。

      “好傻。”她轻轻骂着,眼神看向了窗外的院子。

      不同于幻境里阴冷的雾林,紫藤苑外一片灿阳。

      她盯了一会儿,眼神逐渐清明了起来。

      既然过去无法改变,既然那只兔子回不来了……那她就亲手赔给他一只永远不会消失的。

      正好可以用温和一点的方式揭开自己参与了那幻境之事,刷好感的同时,不会太伤人。

      她实在是太聪明了!

      -

      弟子大会过去,修炼之事明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朱玉却隔三差五跑到张廉清院子里请教他木雕之法。

      平心而论,朱玉在剑道上的资质并不算差,三个师兄的连番训练下,她很快从炼气初期突破到练气后期,剑术也愈发精湛。

      但在木雕上,朱玉不能说资质平平,只能说是毫无天赋。

      张廉清作为天才器修,心灵手巧,再死板的物件经他之手都会变得活灵活现,朱玉正好与他相反,再好的料子、再高级的工具,经她之手后,各个歪瓜裂枣,惊天地泣鬼神的丑。

      终于,在朱玉上门求学的第六天,张廉清盯着她裹着纱布的五指,以及手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木雕,没忍住,问道:

      “小师妹,你是因为四师弟不在,太无聊吗?”

      朱玉拿着雕刻刀的手一顿,抬头时比表情张廉清还疑惑:“谢师兄不在,我为何会无聊?”

      她是真心觉得张廉清这问题很奇怪,一张小脸皱巴巴,甚至还有几分嫌弃:“大师兄,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张廉清耿直地点了点头:“你……不是才给他下过情蛊吗?”

      朱玉一噎。

      那日以情蛊为借口替谢知则瞒住他半妖身份,她本以为是个刷好感的大事件,没想到那天之后,谢知则再度消失,她好感没捞到,反倒捞到不少风言风语。

      内门两个师兄对她这性格早有所料,虽震撼,但也没有苛责她。

      可外门那些弟子不一样。

      他们本就因为她的出身以及先前打人之事看她不爽,如今听到她这妖女竟然给那位对外门无微不至的谢师兄下情蛊,更是气得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七日她本想找个时间去外门找朗三娘,可一想到自己在外门的风评,便算了。

      她可不想被人用唾沫淹死。

      迎着张廉清无比清澈的视线,朱玉无奈道:“大师兄,你不是知道那下情蛊失败了吗,我是在给谢师兄雕赔礼呢。”

      张廉清面上疑惑更重,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赔礼——赔礼雕这个?”

      朱玉被他唬得也面色凝重几分:“这个,不行么?”

      张廉清严肃摇头:“你雕凶兽无异于在挑衅谢师弟,万万不可。”

      ……

      朱玉愣了几秒。

      她皱着眉看了看手里的木雕,又看了看张廉清,最后,灰心丧气道:“……师兄,这是兔子。”

      张廉清:“……”

      张廉清尬笑两声:“哈哈,有点看不太出来。”

      朱玉咬牙切齿道:“罢了,再来!”

      张廉清看着她把这丑兔子往旁边那小山高的废料里一丢,心下不禁又对这师妹多了几分改观。

      虽然小师妹总说自己懒惰,爱抱怨修炼累,可真做起来,却总努力认真。

      他喜欢不轻易厌弃的人。

      张廉清笑了笑,不厌其烦地继续指导起朱玉。

      二人这一学又是学到了黄昏,朱玉临走前状似不经意地打听起宗门内虫多的地方。

      “虫子多?”张廉清莫名其妙。

      “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比如会发光的那种……”朱玉支支吾吾。

      张廉清想了想:“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朱玉眨眨眼:“是谁呀?”

      张廉清:“——朗三娘,朗长老。”

      -

      去找朗三娘红鸾坊的路上,不可避免要路过外门弟子练功的地方。

      朱玉虽有意绕道而行,但一些难听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落入她耳朵里。

      “不过你说,那谢师兄被她这百般羞辱,为何不直接将她杀之而后快?”

      “你不懂了吧,我听师兄师姐们说,无情道需要一个劫数来证道,那朱玉,就是谢师兄的劫!”

      “你是说,谢师兄是在养着她,好在之后利用她——杀妻证道?”

      朱玉听得直摇头。

      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谢知则现在连二人的夫妻关系都不愿意承认,更遑论让他利用她杀妻证道。

      脚步加快,她赶到红鸾坊,红纱布装饰着招摇的院子,可朱玉却没有见到朗三娘。

      在院子中坐着的,是一位身着蓝白色制服,面容清秀,脸上有一疤痕的外门弟子。

      朱玉认出来,他是上次在弟子大会上,对谢知则鄙夷那人。

      “朱师妹。”那人察觉到她的惊讶,起身时主动问好,“我是朗长老的弟子,陈平川。”

      宗主纳入的弟子居于内门,而长老们纳入的,只能作为外门弟子。

      这是内门外门的另一道鸿沟。

      见他毫无障碍就认出了自己,朱玉却并未感到惊讶。

      毕竟以自己在外门的知名度,他想不认出都难,更何况朗三娘先前邀请她入坊,师徒间肯定也会聊到她。

      朱玉如常朝他打完招呼,便直接问道:“朗长老何时回来?我想找她问问捉虫一事。”

      面对她这般直截了当跳过寒暄,陈平川好脾气地没有指责,只愣了愣,疑惑道:“捉虫?”

      “大师兄说,朗长老知道无量峰里哪里虫子多。”

      陈平川想了想,道:“师父这几日都不在,师妹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朱玉也不纠结,跟着陈平川到了外门后山一处小山洞前。

      “这洞名唤水云间,里头有许多奇珍异草与各类虫兽,虽资源充沛,可因地势复杂、浓雾覆盖,有许多弟子进去后会迷失。”

      听完,朱玉有些打退堂鼓。

      她这趟来,是为了捉些萤火虫,想着之后约谢知则到她紫藤苑,交托她是幻境里兔子一事时,烘托些氛围感。

      可让她涉险去做这些,她是不愿的。

      陈平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退缩,笑了笑,温柔道:“我和师父经常出入于此,师妹若不介意,可以攀着我,我待你入洞去寻。”

      居然有导游?

      这师兄人真好。

      朱玉点点头,攀住了陈平川的肩,但又觉得二人身高相仿,她抬手太累,干脆换成攀住他的小臂。

      二人往洞里走了没几步,雾气还不是太浓,却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弟子感激涕零的声音。

      “谢谢师兄,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在里头迷失多久,呜呜呜呜。”

      朱玉和陈平川脚步停住,二人对视一眼,后者无奈笑道:“如我方才所言,容易迷失。”

      那弟子哀嚎声不绝于耳,朱玉也低低笑了起来。

      两人对视笑时,雾里缓缓走出两个身影。

      “朱玉。”

      熟悉的声音传来,朱玉猛然回头,笑容还没来得及收住,便看见谢知则一脸严肃地站在雾里。

      二人满打满算七日未见,四目相接时,她不知为何感到些心虚。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无声地盯着她,似审判,又似警告。

      她张了张嘴,最终也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闭了回去。

      谢知则视线扫过她攀在陈平川小臂上的手,眉头忽而蹙了起来。

      “外门弟子迷失在此地,有何好笑?”

      开口时,他语气格外锋利。

      陈平川脸色煞白,“抱歉师兄,我和阿玉师妹没有那个意思……”

      谢知则不知被他话里哪个字刺到,冷冷扫他一眼,又道:“带着炼气期弟子来水云间,胡闹。”

      朱玉猜测谢知则是因为她当众透露情蛊一事而对她不耐,可现下这怒火波及到了好心带她入洞的陈平川,她不乐意了。

      “师兄,我们走。”

      师兄二字一出,谢知则眸光微动,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视线紧紧锁住了她。

      然而下一瞬,朱玉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抓住了陈平川的小臂,拖着人一路往前走。

      陈平川被扯得一个踉跄,满脸错愕地跟着她。

      谢知则迈出的那半步僵在原地。

      他反应过来,眼神一凝,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那道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朱玉身上,刺得她皮肤都疼。

      可她不管不顾,与谢知则擦肩而过。

      玉兰香铺天盖地而来,谢知则在她头顶低低道:“朱玉。”

      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善良的谢师兄又帮外门弟子做好事,您就快回去给宗主请命吧,我和陈师兄不打扰了,再见。”

      陈平川地被拖着走了两步后,回头想去看谢知则被朱玉阴阳怪气后的怒意。

      却没想到,那白衣剑君只是静静站在雾里,任由身旁那外门弟子如何战战兢兢与他搭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孤立、静谧、沉默。

      好似被人遗忘在山雾里的一尊玉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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