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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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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竹混着雪的味道在气腔中漾开,与坤宁宫的沉香迥乎不同,闻着也愈发清醒了些。昏迷前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
那场法事似乎闹剧般结束了,自己却俨然不知身在何方。
“微生珩?”
只见他正坐在榻边,一只手撑着半边脸睡觉。他剥去重锦叠绣的礼衣,换上了浅青圆领袍,腰系白玉带,头戴青龙簪。
薛宓娘不过是想喝杯茶水润嗓,没有打算叫醒他。谁知她轻揉了揉胳膊,微生珩便倏忽睁开眼睛。
他无时不刻不戒备着,在宫中也如此,再难察觉的细微动静也会让他惊醒。
“你醒了?”他看着她,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笑道。
“我睡了多久?”
“你睡了五个时辰,把我吓坏了,幸好御医说你只是受到惊吓,不碍事的。”
“珞夕去哪里了?”
“我让他们都先回宫了。”微生珩顿了顿,起身道,“渴了么?我给你倒水罢。”
他将茶壶拎过来,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连喝三杯,仿佛怎么也瞧不够。薛宓娘将瓷杯递还给他时,见他唇角噙着几分淡淡的笑,不由问:“你笑什么?”
微生珩些许无辜地道:“我与自己娘子共处一室,还不许笑么?”
“无聊。”薛宓娘偏过头,耳根却有些红。
“我们不是在南恩观么?怎么一下子就来这儿了?”她故作无所谓地转移话题。
“我想带你来看看这里,你如果喜欢,我们就住下几日。”
薛宓娘瞪大了眼睛,怀疑他是不是脑袋坏掉了,说:“刚刚在南恩观可是有人要杀你,你竟然还有心思忙这些?”
“不碍事的,我大抵知道是何人所为。程傅和大理寺已经去取证调查幕后真凶了,不日就能找到的。”微生珩听出她为自己担忧,很是高兴。
薛宓娘知道这个男人很爱说谎,全然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不过无论如何也无从考证,只能作罢。
“那你说,这是哪儿?”
“这是我家。小时候,我就和我娘在这里生活。这些年我一直托人帮我打理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来。”微生珩双手握住她的手,将其放在嘴边呼着热气取暖。
很暖。
此处是一座小竹屋,门窗用厚帘覆盖着。虽不如宫里暖和,却也不寒凉。原来微生珩去昭国之前,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来了兴趣。
“我想去外面看看。”
“嗯。”
微生珩看出她对这里甚是好奇,心中有几分欣喜,忙将衣桁上的狐裘拿给她披上。
竹屋由两间房连在一起,中间由门帘遮挡着,对外的门在两人这间房中。
门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满地雪衣,迎面就是沁凉。篱笆围着的院子不大不小,院中有一口井和一搭小柴棚,柴棚中有许多柴火与茅草。
“柴门闻犬吠。”她吟起这句诗,笑起来:“只差一只小黄狗。”
“明早儿我去集上买一只。”
薛宓娘没想到他还当真了,立马不忍心地摇摇头:“你将它买回来,那等我们都离开了,它难道要独自住在这院子里?”
“不怕,有人会照看它。”
微生珩朝她笑了笑,忽然将双掌拢在嘴边,大喊道:“小鱼!小鱼——快过来——”
那音又高又托得老长,薛宓娘在他身边捂着耳朵。然而不多时,山坡下还真有一只身影在往他们这儿赶上来。
“你莫不是以为这里是荒山野岭,没想到也有人来?”微生珩牵起她的手,面容清朗俊美,他笑着,眼底似缱绻着盎然春意,“不过,你猜对了一半。明天我带你去山上抓鱼打野兽,好不好?”
“我不去……我……怕冷。”薛宓娘想拒绝他,就支支吾吾地找了个由头搪塞他。说罢她低着头,将半张脸埋进高领中,只露出长长的睫毛和绝美出尘的眼睛。
微生珩拥住她,驱散了浑身寒意。他道:“我一会儿给你炖鸡汤喝,喝完就不冷了。”
“有人来了。”薛宓娘轻轻推开他。
那人已然到了院子里,手里各抓了一把雪,高高往空中扬起。他又笑又跳地拉着微生珩,道:“弟弟看,好大的雪,好大的雪。”
其神态动作根本与幼童无异。
薛宓娘怪异地瞧了微生珩一眼,微生珩却将那人带到她面前,笑道:“这是小鱼,我哥哥。”
“小鱼,这就是宓娘。”
“宓……宓……娘,宓……娘。”她的名字于他而言似乎有些拗口,他磕磕绊绊地念了许多遍,最后才完整地念出来。
“我想起来了。弟弟,我想起来了,是宓娘。是弟弟最喜欢的人。”小鱼一脸惊喜地走上前去,将两只手在身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往后才握起她的手,笑着说,“宓娘好,宓娘好。”
薛宓娘本能地有些害怕,可此刻见他疯了也还怕弄脏她的手,不由有几分暖意涌入心潮。于是她张开双臂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哥哥好。”
小鱼咧着嘴笑,拉着两人的手说了一大通话,什么北边有只小花猫抢了他的弹弓,然后又被他抢回来,诸如此类。
“我有瓜,我给你们吃。”
他忽然想起什么,着急忙慌地跑到井边,用辘轳将井中的东西摇上来。
“他是谁?”
薛宓娘可不信这位是微生珩的哥哥,他何时有过哥哥?如果是同父异母的那位哥哥,早就惨死在他的刀剑下了,如何还能见得?
微生珩隔着半个院子望小鱼,笑道:“有一天,我走过集市看见他,他卧在别人的摊子底下,冻得快死了。摊主恼怒地要将他拉开,可没成想他力道极大,反倒是差点掀了人家的摊子。”
“我看着新奇,就挤到人群里。不想他忽然抓着我的衣摆,说什么也不松开,还一个劲儿地叫我弟弟。无法,我就将他带了回来。”
薛宓娘见他眼底蒙上一层落寞,知道他或许是想起了些过往。说来真是讽刺,生在天家却身不由己了半辈子。血缘上的哥哥要赶尽杀绝,萍水相逢的人倒是视若手足。
若是有得选,微生珩来世还愿意做这样的一位天家龙嗣么?
不待她多想,小鱼已经毫不费力地抱着一只瓜跑来。他们走进屋子里,薛宓娘正想着去拿刀,却见小鱼一掌劈下,青绿条纹上顿时开裂出几条缝。
小鱼拗下一块瓜给她,大大咧咧地说:“宓娘是女孩子,宓娘先吃。”
这掌法……比她还要好了。
心惊之余,薛宓娘接下瓜吃了。
很甜,而且在井水中浸泡以后变得温凉,不那么冻牙了。
“很好吃。”她笑道。
小鱼高兴得像个孩子,一口气吃了两三块瓜。吃饱了就掏出怀里的弹弓,说要出去打兔子给他们吃。
薛宓娘一看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夜间风寒雪重的,不知多么危险。因而忙拉着他道:“小鱼乖,我们晚上不吃兔子了。”
他嘟囔着嘴,委屈得几欲要哭。
微生珩笑着道:“别看他这样,只是自己贪玩想到外面去罢了。不许去,不然明天上山就不带你了。”
小鱼顿时来劲儿了,道:“明天上山么?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我……现在就去睡觉,睡醒就可以和你们上山抓兔子去了。”
微生珩无奈地将他拉回来:“还没吃饭呢。”
“嗯?”小鱼满眼放光地抱着他的胳膊,“弟弟做给我们吃吗?”
“自然。”
薛宓娘头一回听说他会做饭,冬日里偏白的脸颊浮起红晕,期待地笑道:“你做什么吃的?”
微生珩靠近她笑了笑:“你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就去庖屋忙活起来,留下薛宓娘和小鱼在屋子里相对坐着。幸好两人都不是腼腆的主儿,不着天际地说了些话就变得熟稔。
“我的弹弓能打天上的小鸟。”
“真厉害,那你会一箭双雕么?”薛宓娘一面说一面伸出两指比划,“就是射出一支箭,得两只雕儿。”
“怎么可能?谁这么厉害?”
“我哥哥的发小,他如今成了大将军。”
“那宓娘可以让他教我么?”
“嗯……这恐怕有点难。”看他失望得耷拉下脑袋,薛宓娘又改口道,“不过我可以试试。”
旧烛几乎要燃尽了,小鱼拿出一根新蜡烛点上,烛火融融,跳跃在他们眼前,很是暖心。
这时候,微生珩端着方熬出的羊肉汤走进来。冬日吃羊肉本就应景,何况这汤中还放有精心调制的香料,中和了膻味,也保留其鲜香。
竟然意外的好喝。薛宓娘不一会儿就喝下了一小碗,小鱼就更不必说,连鼻子都在进食。
“别着急,还有呢。”
而后,微生珩从庖屋端来一碟碟小菜与白米饭。有炙烤羊肉,银丝鱼脍,腌雪菜炒笋,栗子糕,加热的果酒。
“你莫不是在庖屋里藏了御厨?”
薛宓娘半信半疑,可在香味的诱惑下,肚里早就饿得不行,盛起一碗米饭就吃起来。
“我无事时便学着做一些。”
怪人。在皇宫里做皇帝,何必费这功夫?可是如果不这样,今天还真不知道吃什么。她不会做菜,小鱼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的,兴许还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