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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心火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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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裂的《十诫》木牌如同一个被打破的咒印,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
沈衔璧踏碎木牌的动作,轻如鸿毛,却重若千钧。他没有看谢观止,只是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阿大和阿元,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大,备车。最不起眼的那辆青帷油壁车。”
“阿元,收拾细软。只带必备之物,银票、我的药、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件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寒玉暖云袍”,眼神冰冷,“把这‘厚礼’,用油布包好,沉入寒潭最深处。”
“一炷香后,后角门集合。动静要小。”
命令简洁利落,如同出鞘的寒刃。阿大和阿元瞬间回神,眼中虽有震惊,却无半分犹豫,齐声应道:“是,公子!”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动作迅捷如风。
书房内,只剩下谢观止和沈衔璧。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寒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紧张。沈衔璧背对着谢观止,肩膀依旧挺直,但谢观止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着,泄露着内心的激荡。
“喂,”谢观止走过去,捡起地上那件被沈衔璧踩过的、属于他的粗布旧外袍(刚才扯《十诫》牌时脱下的),随意地拍了拍灰,披在自己身上,“沈公子,私奔……哦不,战略转移,总得有个方向吧?咱们往哪儿跑?”
沈衔璧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方才的脆弱和激愤,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他走到书案旁,从暗格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江南道与岭南道交界处的一片连绵山峦上:“去这里。云梦大泽深处,千嶂山。那里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沈家的手……暂时伸不到。”
“云梦泽?千嶂山?”谢观止凑过去看,一股清冽的冷香随之钻入鼻尖,让他心神微微一荡,“好地方!够偏!够险!正适合藏……养病!”他及时改口,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放心!有我在,什么瘴气毒虫,保管药到病除!”
沈衔璧没理会他的自夸,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情绪。最终,他只是收起舆图,冷冷道:“换衣服。阿大给你准备了新的。” 说完,便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内室。
谢观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旧袍,又看了看阿大放在一旁托盘里那套同样低调却质地精良的深青色劲装,咧嘴一笑。行,私奔也得穿得体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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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
后角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安静地停着,拉车的两匹马也打着轻巧的蹄铁。阿大亲自驾车,阿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坐在车辕旁,神情紧张。沈衔璧已换上了一身同样不起眼的墨色常服,外面罩着深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站在车旁,身姿挺拔,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
谢观止穿着那身合体的深青劲装,背着不离身的药箱,脖子上终于没了那碍事的木牌,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他走到沈衔璧身边,笑嘻嘻地压低声音:“公子,请上车?咱们这就……奔前程去?”
沈衔璧没理他的油嘴滑舌,只是微微颔首,在阿元的搀扶下,动作利落地上了车。谢观止紧随其后,钻进车厢。
车厢不大,布置简单,只铺着厚厚的绒毯。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阿大一声轻叱,马车缓缓启动,驶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沈衔璧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兜帽下的侧脸线条冷硬。谢观止则有些坐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逃命专车”,又忍不住偷偷去看身边沉默的沈衔璧。
光线昏暗,但谢观止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沈衔璧的身体似乎有些紧绷,放在膝上的手也微微蜷着。离开了那个困了他多年的别院,离开了沈家的“庇护”与枷锁,前方是全然未知的凶险,他并非不害怕。
“喂,”谢观止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别绷那么紧。天塌下来,不还有我这个‘见愁’神医顶着吗?砸也先砸我。”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
沈衔璧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凤眸如同寒星,直直看向谢观止。没有冰冷,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谢观止,”沈衔璧的声音很低,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可知,跟我走,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谢观止答得干脆,“意味着沈家那个老东西和他手下那个戴蓝扳指的老狗,会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呗!意味着以后可能风餐露宿,被毒虫咬,被瘴气熏,还得天天伺候你这个难搞的洁癖公子爷呗!”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语气轻松,眼神却异常认真:“但,那又怎样?总好过看你被他们一寸寸冻死在那金丝鸟笼里!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和治病的本事还是有的!再说了……”
谢观止凑近了一点,脸上带着惯常的痞笑,眼底却闪烁着灼灼的光:“沈衔璧,你这座冰山底下藏着的火山,老子还没见识够呢!就这么被冻熄了,多可惜?”
“火山?”沈衔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他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恼意:“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试试不就知道了?”谢观止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意有所指地看向沈衔璧的左臂,“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好好研究研究你这‘先天阳火’?说不定……”
“闭嘴!”沈衔璧忍无可忍,抬手就想打人,动作却牵动了体内气息,引发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咳嗽。
谢观止立刻收起玩笑,眉头微蹙,伸手就想探他脉搏:“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情绪激动,又引动了?”
“别碰我!”沈衔璧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带着洁癖的本能,但眼神深处却并无多少真正的厌恶,反而有一丝……慌乱?
谢观止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尴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沈衔璧,你现在不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公子爷了,我也不是那个被你挂着牌子、呼来喝去的倒霉债主。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身体,就是咱们能不能跑掉的本钱!讳疾忌医要不得!”
他语气严肃,带着医者的权威,让沈衔璧一时语塞。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马车猛地一个颠簸!
“吁——!”外面传来阿大急促的勒马声和马匹的嘶鸣!
“公子小心!”阿元的惊呼同时响起!
车厢剧烈摇晃!沈衔璧本就气息不稳,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猛地向前栽去!
“当心!”谢观止眼疾手快,也顾不上什么“不许碰”的禁令,长臂一伸,直接将沈衔璧揽进了怀里!温香软玉(虽然带着清冽的冷香)撞了个满怀,谢观止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沈衔璧更是浑身僵住!陌生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男性怀抱将他紧紧包裹,那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清晰地传来,驱散了车厢的寒意,也驱散了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的身体瞬间紧绷如弦,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谢观止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扶稳沈衔璧,沉声朝外问道。
“谢神医!公子!前面山道塌方了!堵死了!还有……好像有追兵的马蹄声!”阿大的声音带着急迫。
追兵?!来得这么快!
沈衔璧脸色骤变,瞬间挣脱谢观止的怀抱(虽然动作有些仓促),眼中寒光凛冽:“弃车!进山!”
命令一下,四人动作迅捷。阿大和阿元迅速将马车赶入道旁密林深处,用树枝藤蔓简单遮掩。谢观止背上药箱,沈衔璧紧了紧斗篷,四人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漆黑的山林。
山路崎岖湿滑,荆棘丛生。阿大在前开路,阿元搀扶着沈衔璧紧随其后,谢观止殿后。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衣衫,寒意刺骨。
沈衔璧本就体虚畏寒,被冷雨一激,体内那好不容易被赤阳藤粉安抚的寒气仿佛又蠢蠢欲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脚步也越发虚浮。
“公子!”阿元焦急地想要扶稳他。
“我来!”谢观止几步抢上前,不由分说地挤开阿元,一把抓住了沈衔璧冰冷颤抖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湿滑!
“你……”沈衔璧想甩开,却因寒冷和虚弱而无力。
“别逞强!”谢观止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直接将沈衔璧冰凉的手塞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则用力揽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还算健壮的身体为他挡住侧面袭来的风雨!
“抱紧我!跟着我的步子走!”谢观止几乎是贴着沈衔璧的耳朵低吼,温热的气息喷在他冰凉的耳廓上。
沈衔璧浑身一颤!冰冷的雨水,湿滑的山路,身后追兵的威胁,体内蠢蠢欲动的寒气……所有的冰冷和恐惧,似乎都被这个霸道闯入的怀抱和掌心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滚烫到几乎灼人的温度驱散了一些。他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依偎进那个散发着药草气息和惊人热力的胸膛,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谢观止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谢观止感受到怀里身体的放松和依赖,心头一热,搂得更紧,几乎是将沈衔璧半抱着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冰冷刺骨,但紧贴的胸膛之间,却仿佛点燃了一簇小小的、足以抵御一切寒冷的火焰。
“坚持住!前面有避雨的地方!”谢观止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
阿大和阿元看着前面雨幕中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挺拔,艰难却坚定地支撑着另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相互依偎前行,心中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不知奔逃了多久,天色微明,雨势稍歇。阿大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浅山洞。
四人狼狈不堪地挤进山洞。洞口狭窄,勉强能遮挡风雨。洞内阴冷潮湿,但总算有了片刻喘息。
阿大和阿元立刻忙着生火(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和洞里捡的干柴)、拧干衣物。沈衔璧裹着湿透的斗篷,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寒气入体,情况不妙。
谢观止放下药箱,顾不得自己同样湿透,立刻蹲到沈衔璧面前。他摸了摸沈衔璧冰冷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紊乱的脉搏,脸色凝重。
“阿元!火生快点!阿大,把咱们带的烈酒拿来!”谢观止一边吩咐,一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和一个小瓷瓶。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沈衔璧湿透的外袍(沈衔璧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单薄里衣。冰冷的肌肤接触到空气,沈衔璧颤抖得更厉害了。
“得罪了!”谢观止低声道,手中银针快如闪电,刺入沈衔璧胸腹几处大穴,暂时护住心脉,激发阳气。同时,他拔开小瓷瓶的塞子,一股辛辣浓烈的药酒气息弥漫开来。他将药酒倒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毫不犹豫地、隔着湿冷的里衣,直接按在了沈衔璧冰冷的小腹和后心!
“唔……”滚烫的掌心带着药力透入冰冷的肌肤,沈衔璧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猛地一缩,随即又像是汲取温暖般,无意识地微微挺起腰,更贴近了那滚烫的源头。
谢观止毫不松懈,用掌心带着药酒,在沈衔璧的背心和腰腹处反复用力搓揉,动作带着医者的利落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湿冷的布料下,肌肤渐渐被搓热,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阿元生起的火堆终于散发出温暖的光和热。谢观止让阿元帮忙,将沈衔璧湿透的外袍和斗篷烤在火边。他则继续用自己温热的掌心,隔着那件半湿的里衣,紧紧贴在沈衔璧冰冷的后心处,用体温和内力源源不断地为他驱散寒气。
沈衔璧蜷缩在谢观止怀里,背靠着那坚实温暖的胸膛,感受着后心处源源不断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热流,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冰冷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席卷了全身。他疲惫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沉睡去,头无意识地靠在了谢观止的颈窝。
山洞内,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疲惫却靠得极近的脸。
谢观止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人。那张总是冰冷疏离的脸上,此刻褪去了所有防备,只剩下脆弱的安详。湿漉漉的墨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火光下投下阴影。靠在他颈窝的脑袋,呼吸清浅而均匀。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责任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情绪,在谢观止胸中悄然涌动。他紧了紧手臂,将怀中冰冷的身躯更紧密地拥住,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火光噼啪作响,洞外雨声渐歇。
逃亡之路凶险漫长,但这一刻,在这狭小冰冷的山洞里,两颗心却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隔阂地靠近了。
谢观止低头,在沈衔璧微凉的发顶,落下了一个极轻、却无比珍重的吻。
“睡吧,冰山公子。”他低声呢喃,带着笑意和承诺,“你的火山,我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