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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棋局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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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内死寂如墓。沈青瓷在暗室中又蛰伏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这才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浑身冷汗地推开石碑,踉跄着爬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无声的硝烟味。她走到那支钉入木架的乌黑小箭前,借着从高窗透入的惨淡月光仔细端详。箭矢造型古朴,并非军中标配,箭镞泛着幽蓝,显然淬有剧毒。陆绎布下的杀局,狠辣而决绝。
她又看向那散落一地的杂书,心中疑窦更深。那窃贼最后那一拂,究竟是情急之下的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是为了制造混乱脱身,还是刻意提醒她这个可能存在的“旁观者”?
她蹲下身,一本本拾起那些散落的书籍,大多是些地方志怪、民俗杂谈,并无特殊。但当她的手触碰到一本封面破损、名为《金石杂录》的旧书时,动作微微一顿。这本书……似乎比其他的要沉上一些。
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书籍归位,唯独将这本《金石杂录》悄悄纳入袖中。然后,她迅速清理了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尤其是暗室入口处,反复确认无误后,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案牍库。
回到那处独立小院,关紧房门,她这才在灯下取出那本《金石杂录》。书页泛黄,内容确实是关于各种矿石特性的记载,并无出奇。但她用手指细细捻过书页的厚度,又轻轻敲击书脊,终于发现了端倪——这本书的封皮与内页之间,似乎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
她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划开封面内侧的裱纸,果然,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极薄的桑皮纸。展开一看,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细密朱砂绘制的、极其复杂的京城地下暗道示意图!其中一条暗道的走向,赫然指向城西……积善堂!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绝非巧合!那窃贼果然是“玄翼”的人,他潜入甲字号密档区,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张暗道路线图!而他最后扫落书籍,将这本藏有地图的《金石杂录》混在其中,是故意留给她的?为什么?
示好?警告?还是……又一个更深的陷阱?
她感到一阵寒意。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陆绎、“玄翼”、乃至这个神秘的窃贼,都是棋手,而她,似乎并不仅仅是一枚棋子,有时更像是一个被多方关注的……关键点?
她将这张暗道路线图牢牢记住,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通往积善堂以及周边区域的路径。然后,她将桑皮纸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这东西绝不能留。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依旧沉浸在永嘉侯府倒台的余波中,暗地里却仿佛有更汹涌的暗流在涌动。沈青瓷按部就班地整理着密档,将各类可疑信息分门别类,试图从中找出“玄翼”活动的新规律。她发现,近期的卷宗中,关于一些古董商、书画斋、乃至寺庙道观的异常资金往来和人员流动的记录,明显增多了。
“玄翼”似乎在调整策略,他们的活动更加隐蔽,触角伸向了更不易察觉的领域。
这日午后,她正在记录一条关于城南“博古斋”近期大量收购前朝旧物、且与几位致仕官员往来密切的信息,那名年轻皂隶再次到来,带来的却并非陆绎的召见,而是一个看似普通的紫檀木长盒。
“司丞吩咐,将此物交予沈司直。”皂隶将木盒放在案上,便躬身退去。
沈青瓷疑惑地打开木盒,里面并非卷宗或武器,而是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一支品相极佳的狼毫笔,一块雕刻着青竹的端砚,一锭徽墨,以及一沓上好的玉版宣。
这是何意?奖励?还是暗示?
她拿起那支狼毫笔,手感温润,笔杆是罕见的紫竹,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极小的字。她凑到光亮处仔细辨认,是四个清隽的小字:“守静致笃”。
守静致笃……这是在提醒她静心忍耐,固守本心?
她沉吟片刻,将笔墨纸砚仔细收好。无论陆绎用意为何,她此刻能做的,唯有继续潜伏,积蓄力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日后,一封没有落款、字迹陌生的拜帖,竟直接送到了青衣司案牍库,指名要交予“沈青司直”。
沈青瓷展开拜帖,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闻君雅好金石,偶得前朝‘观星阁’残拓一片,欲与君共赏。明日申时,城东‘听松茶舍’,静候。”
落款处,画着一个极其简约、却让她瞳孔骤缩的图案——一只展翅的飞鸟,与“玄翼”的标记一般无二!
“玄翼”竟然主动找上门了?!他们想做什么?拉拢?试探?还是……摊牌?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去,还是不去?
若去,生死难料。若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招致更直接的报复。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拜帖,指尖冰凉。这不在陆绎的“棋局”安排之内,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抉择。
她沉思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去!为何不去?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躲藏毫无意义。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亲眼看看这“玄翼”的庐山真面目!
她将拜帖收起,没有向任何人汇报,包括陆绎。这是她的战场,她需要自己闯一闯。
次日申时,沈青瓷换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未带兵刃,只在内襟暗袋里藏了几样保命的小物件和那本暗语密档的副本(以防不测),便只身前往城东听松茶舍。
茶舍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环境清幽。她踏入茶舍,立刻有伙计迎上来,似乎早已得到吩咐,直接将她引向了二楼最里间的一处雅室。
推开雅室的竹门,只见临窗的茶案旁,坐着一位身着素色长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正慢条斯理地烹着茶,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退休文人。
然而,当沈青瓷的目光落在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眼睛上时,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老者,绝非等闲之辈!
“沈司直,请坐。”老者抬起头,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老朽姓慕容,冒昧相邀,还望海涵。”
沈青瓷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平静:“慕容先生客气了。不知先生所说的‘观星阁’残拓在何处?”
她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
慕容先生不疾不徐地斟了一杯茶,推到沈青瓷面前,茶香袅袅。“残拓之事,不急。”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沈青瓷,“老朽更感兴趣的,是沈司直这个人。”
他顿了顿,缓缓道:“年纪轻轻,便能于微末中洞察先机,连破大案,更是在永嘉侯府一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沈司直之才,令人惊叹。”
沈青瓷心中凛然,对方对她的底细,似乎了如指掌。
“慕容先生过奖,下官只是恪尽职守,依律办事而已。”
“依律办事?”慕容先生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好一个依律办事。只是不知,沈司直所依的,是朝廷的律法,还是……某些人的私律?”
他话中有话,直指陆绎。
沈青瓷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是好茶,入口却带着一丝苦涩。“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下官只认王法,不认私律。”
“好一个只认王法!”慕容先生抚掌,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那沈司直可曾想过,你所效忠的王法,或许……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公正?比如,十六年前,那位因言获罪、含冤而死的沈御史?”
沈青瓷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的身份!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茶杯,目光迎向慕容先生:“家父之事,朝廷自有公论。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
“公论?”慕容先生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沧桑与讥诮,“沈司直,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自欺欺人?你父亲沈渊,当年正是因为触碰了某些不该碰的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而这秘密,与‘观星阁’,与这天下大势,息息相关。”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以为,扳倒一个永嘉侯府,就能为你父亲报仇?就能还这天下朗朗乾坤?太天真了。真正的黑手,依旧隐藏在更深的地方,他们掌控着权力,玩弄着律法。而你,以及你背后那位陆司丞,不过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罢了。”
沈青瓷沉默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慕容先生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扇紧闭的、充满疑惑与仇恨的门。
“慕容先生今日邀我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慕容先生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自然不是。老朽是惜才之人。沈司直有此才华与心性,困于青衣司,受制于人,实在可惜。不如……换一条路走走?”
他终于图穷匕见,抛出了橄榄枝。
“换一条路?”沈青瓷挑眉,“慕容先生指的是?”
“一条可以让你掌握自己命运,可以让你查明真相,可以让你……不再受制于任何人的路。”慕容先生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玄翼’并非如朝廷宣扬的那般不堪,我们追求的,是拨乱反正,是重现……真正的盛世光华。”
沈青瓷心中冷笑。拨乱反正?重现盛世?用通敌叛国、囤积火药的方式吗?
她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与犹豫:“慕容先生所言,实在……令人心动。只是,兹事体大,下官需要时间考虑。”
慕容先生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并不逼迫,只是微微一笑:“无妨。沈司直可以慢慢考虑。这块‘观星阁’的残拓,便算是老朽的见面礼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用锦缎包裹的残破石片,推到沈青瓷面前。石片上刻着一些模糊的星宿图案和难以辨认的古文字。
沈青瓷没有立刻去接:“如此厚礼,下官受之有愧。”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慕容先生站起身,“老朽期待沈司直的答复。茶钱已付,沈司直请自便。”
说完,他竟不再多言,施施然走出了雅室,留下沈青瓷一人,对着那块冰冷的残拓和早已凉透的茶水。
沈青瓷看着那块残拓,又看了看慕容先生离去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招揽?威胁?还是更深的算计?
她缓缓拿起那块残拓,入手冰凉沉重。
棋局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位对弈者。
而她手中的筹码,似乎也又多了一分。
只是,这筹码,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她将残拓收起,走出听松茶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
前方的路,愈发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