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满陇桂雨

47、暗室微光

　　金銮殿上的雷霆之怒，如同飓风过境，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永嘉侯府被查抄，爵位削除，侯府朱门被贴上狰狞的封条，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被肃杀的官兵取代。与此案有牵连的官员、商贾，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而处于这场风暴边缘，却又在关键时刻递上了那把“利刃”的沈青瓷，生活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依旧每日往返于那处独立小院与案牍库之间，整理着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卷宗，神色沉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早朝，那个跪在金殿阴影里的身影，都只是一场幻影。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案牍库内的气氛愈发微妙。李胖子彻底偃旗息鼓，见到她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王司丞依旧阴阳怪气，但言语间的锋芒收敛了许多，更多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其他书吏杂役更是将她视若鬼神，恭敬中透着疏离。

　　她乐得清静。白日里，她借着协助整理周淮安案后续卷宗的名义，不动声色地查阅着所有可能与“玄翼”、与前朝“观星阁”相关的零星记载。夜晚，则雷打不动地修炼【冰壶秋月】。那场生死搏杀和陆绎赐予的灵药，仿佛打通了她某些关隘，内息增长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虽离登堂入室尚远，但举手投足间，已多了一份以往没有的沉稳气度。

　　这日，她正在库房深处核对一份前朝宫廷用度记录，试图从中找出“观星阁”当年活动范围的蛛丝马迹，那名年轻皂隶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

　　“沈司直，司丞有请。”

　　又来了。沈青瓷心下微凛，放下卷宗，整理了一下衣袍。每次陆绎召见，都意味着新的变数。

　　踏入那间熟悉的、带着冷冽松针气息的值房，陆绎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残菊。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背影。

　　“伤势如何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

　　“已无大碍，谢司丞挂念。”沈青瓷垂首回应。她背后的掌伤在丹药和内力调养下，已然痊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

　　陆绎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确认了她所言非虚，这才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封面空白的簿册。

　　“永嘉侯府虽倒，但‘玄翼’未除。”他开门见山，指尖点在那本簿册上，“他们在朝中的根系，比我们想象的更深。陛下虽下旨严查，但有些人，藏得很好。”

　　沈青瓷心中了然。永嘉侯府不过是被推在前台的傀儡，真正的巨鳄，还潜伏在深水之下。

　　“司丞需要下官做什么？”

　　陆绎将簿册推到她面前：“从即日起，你负责建立并管理一份密档。凡司内经手案件，涉及前朝旧制、诡异符号、不明火器、乃至官员异常言行举止，无论大小，无论有无实证，皆需记录在案，交叉比对，寻找规律。”

　　沈青瓷拿起那本簿册，入手微沉。这并非普通的文书工作，这是在编织一张针对“玄翼”的无形巨网，需要极致的耐心、敏锐的观察力和……绝对的保密。陆绎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意味着什么？

　　“此事关乎社稷安危，亦关乎……你沈家冤案的最终真相。”陆绎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古井，“你可能胜任？”

　　沈青瓷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她明白，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调动资源、深入调查“玄翼”及其保护伞的机会！

　　“很好。”陆绎点了点头，“所需卷宗调阅权限，我已为你开通。但有两点，你需牢记。”

　　“司丞请讲。”

　　“其一，此密档存在，除你我之外，不得有第三人知晓。所有记录，需用暗语，存放之处，由你自行决定，绝不可置于司内常规档案之中。”

　　“其二，”陆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警告，“追查可以，但未经本官允许，不得擅自行动，不得打草惊蛇。你的命，留着还有用。”

　　最后一句，说得冰冷而直白，仿佛她只是一件尚有价值的工具。沈青瓷心头微刺，但很快便释然。无论如何，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权限和方向。

　　“下官明白。”

　　带着那本空白的密档簿册和沉甸甸的责任，沈青瓷回到了案牍库。她没有立刻开始记录，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存放之处……司内显然不安全。她想起了陆绎带她去过的那个城南小院，以及那条通往皇宫的密道出口。但这些地方，终究是在陆绎的掌控之下。

　　她需要一個完全属于自己、无人知晓的秘点。

　　目光掠过库房内那些堆积如山的、等待销毁的废纸和破损箱笼，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接下来的几日，她如同最勤劳的工蚁，在处理公务之余，开始“清理”库房内那些真正的、毫无价值的废弃物。她将一些破损的箱笼拆解，挑选其中材质尚可、结构复杂的部分，暗中改造。

　　无人留意这个新任协理为何突然对垃圾如此上心。在众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有些不合群的沈司直。

　　利用几个夜晚，她终于在库房最深处、一个堆放历年废弃印版和石刻的角落，借助几个改造过的破旧箱笼和废弃物，巧妙地搭建出了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空间。入口被一块看似随意放置、实则内有乾坤的破损石碑挡住，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非知晓机关，绝难发现。

　　这里，成了她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暗室”。

　　她将那份空白的密档簿册，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记录着【冰壶秋月】心法的帛书，藏入了暗室之中。想了想，她又将兄长沈青那半枚玉蝉，以及父亲留下的一支早已秃了毛的旧笔（这是她仅存的、属于沈家的念想），一并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粗糙的暗室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包裹着她。在这里，她不再是青衣司司直沈青，不再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沈青瓷，只是一个暂时拥有片刻安宁的普通人。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的。

　　这日深夜，她正在暗室中凭借记忆，将近日从各类卷宗中梳理出的、可能与“玄翼”相关的零散信息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暗语记录在密档上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库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寻常的异响！

　　不是风声，不是鼠啮，更像是……有人用极其高明的手法在撬动库房大锁！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贼？不可能，哪个贼会胆大包天来青衣司偷东西？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库房里的某些卷宗？

　　她立刻吹熄了手中微弱的油灯，将密档塞入怀中，整个人紧贴在暗室壁上，屏住了呼吸，透过石碑缝隙向外望去。

　　黑暗中，只见库房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那人动作极快，落地无声，显然身手极高。

　　他没有四处翻找，而是目标明确地直奔……甲字号密档区！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甲字号密档！那里存放着包括甲叁号柜在内的诸多机密！这人想干什么？盗取永嘉侯案的相关卷宗？还是……寻找其他东西？

　　那黑影在甲字号柜架间快速移动，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他最终在甲叁号柜前停下，取出工具，开始试图撬锁！

　　他果然是冲着前朝余孽、“玄翼”相关的密档来的！

　　沈青瓷握紧了拳头，脑中飞速旋转。怎么办？出声示警？且不说来人武功高强，她未必能挡住，一旦暴露自己深夜藏身库房暗室，根本无法解释！不出声？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盗走可能至关重要的卷宗？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那黑影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甲叁号柜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紧接着，一道乌光从角落激射而出，直取那黑影面门！

　　是陆绎设下的暗弩！

　　那黑影反应奇快，猛地一个铁板桥，乌光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夺”的一声钉入身后的木架！

　　然而，就在他躲闪暗弩，身形露出破绽的刹那，库房另一侧的阴影里，一道更快的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暴起！剑光如匹练，带着冰冷的杀意，直刺那窃贼的后心！

　　这第二道黑影……是陆绎安排的人？！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来窃取密档？！

　　沈青瓷在暗室中看得心惊肉跳！

　　那窃贼腹背受敌，险象环生！但他武功着实了得，在间不容发之际拧身回挡，手中短刃与后来者的长剑□□撞在一起！

　　“铛！”

　　火星四溅！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动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劲风激荡，吹动了附近的卷宗！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兵刃相交的轻微脆响和衣袂破风声在寂静的库房中回荡。

　　沈青瓷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后来那名护卫剑法凌厉，攻势如潮，但那窃贼的身法更为诡谲，往往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攻击，似乎在寻找机会脱身。

　　突然，那窃贼虚晃一招，拼着硬挨了护卫一剑划破肩头，身形猛地向库房大门方向窜去！

　　他想跑！

　　护卫紧追不舍！

　　就在两人一追一逃，即将冲出库房的瞬间，那窃贼仿佛无意间，袖袍一拂，将旁边书架上一摞看似无关紧要的杂书扫落在地！

　　“哗啦——”书籍散落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护卫的剑势因此微微一滞。

　　而就是这一滞的功夫，那窃贼已然冲出库房，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护卫追到门口，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迅速退回库房，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重点在甲叁号柜附近检查了片刻，确认再无其他机关被触发，也无其他损失后，这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库房，并重新将大门锁好。

　　库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散落一地的书籍，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以及那支钉在木架上的乌黑小箭，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而凶险的交锋并非幻觉。

　　沈青瓷靠在暗室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陆绎……他果然什么都算计到了。他早就布下了陷阱，等着“玄翼”的人自投罗网。

　　而那窃贼最后扫落书籍的动作……是无意，还是有意？他是否……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缓缓握紧了怀中的密档。

　　暗室之外，风波诡谲。

　　而她这条潜行于黑暗中的路，注定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杀机。

　　微光虽在，前路却更加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