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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风雨前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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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苏凡在全家人的关注下渐渐长大。
这个孩子聪明得有些过分,展现出的天赋时常让大人们感到惊讶。四岁时,他就能握住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到了五岁,他已经能背下复杂的象棋规则,并且能在棋盘上赢过奶奶冯淑芳;100以内的加减法对他而言更是轻松自如。
他的聪慧不仅体现在学习上,更在于一种天生的机灵和胆识。幼儿园老师曾为了惩罚不好好吃饭的孩子,将一整班小朋友锁在教室里,不准他们出去活动。其他孩子都吓得哇哇大哭,只有苏凡,不声不响地跑到教室后门,踮起脚巧妙地拉开门栓,把全班同学都“解放”了出去。
然而,他又是最让人操心的孩子。
之前独自跑去货运码头看大吊机只是开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冒险”行为更是层出不穷。他会带着其他小朋友爬窗户、爬树,甚至爬到危险的建筑垃圾堆上“探险”,俨然成了孩子王,却也常常让看护他的大人惊出一身冷汗。
双河市因两条河得名,一条是宽阔湍急、作为航运主干道的西江;另一条则是水流平缓、水质碧绿的抚河。水上船民的小货船大多停泊在平静的抚河岸边,这条两百米宽的河流,也成了双河市民天然的游泳场。岭南气候炎热,一年有大半年如同夏日,因此抚河边的几个码头总是挤满了下河游泳、消暑纳凉的人群。
苏轻侯在回到双河工作后,只要有空,就喜欢带着苏凡来抚河游泳。他们有一个绝佳的据点——程东来的船。他们可以在船上换衣服,游累了也能上去休息。
程东来老爷子虽然不喜两个女儿常回娘家,对苏轻侯带着外孙苏凡来游泳却是异常欢迎,巴不得他们天天来。
每次他们游完泳上船,程东来总要拉着苏轻侯喝几杯小酒,抽几口自己卷的土烟,天南地北地吹牛聊天,享受难得的含饴弄孙之乐与男人间的闲谈。
程少芬的水性其实极好,但她从来不下河游泳。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因为父亲程东来骨子里的保守和固执,绝对见不得自己女儿穿着在他看来“伤风败俗”的泳衣出现在公共场合。
在苏轻侯的悉心教导下,苏凡五岁时已经能扔掉救生圈,像条小鱼一样在抚河里畅游了。苏轻侯常常带着他横渡两百米宽的河面,再横渡回来。
在一个周末,一家人还在程东来的船上吃饭,气氛融洽。突然之间,就有人发现苏凡不见了踪影!全家人顿时慌了神,像上次一样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恐惧再次攫住了程少芬的心脏。
然而,就在大家心急如焚地寻找了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竟从抚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中冒了出来,熟练地游回岸边,爬上了船——正是苏凡!
原来,他吃饱饭后,觉得看大人们聊天没意思,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光着屁股,“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一口气游到了对岸。在对岸休息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又自己悠哉游哉地游了回来。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却并非均匀地滋养每一片土地。
在双河市的下游,整个珠三角地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发展,俨然成为全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而在西江上游,不仅是省城宁城、铁路枢纽柳城、旅游名城漓江市这些传统重镇发展得红红火火,就连石林、新港这类过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也凭借着交通优势或政策扶持迅速崛起,其经济活力甚至已经悄然超越了曾经的老牌商埠双河。
双河市,仿佛在时代的列车加速时,被不经意地遗忘在了站台。自从王万山书记那样有魄力、有远见的干部被调往省里后,这座城市的发展就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往日的商业活力渐渐沉寂,新的投资和机遇似乎更青睐那些交通更便利、政策更灵活的新兴城市,双河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缓慢沉沦的“遗忘的角落”。
这种停滞与衰退,终于在1983年以一种尖锐而残酷的方式,首次清晰地显现出来——双河市出现了第一家正式倒闭的国有企业。而这家企业,正是小姑子苏轻妃的丈夫梁成所在的双河市玻璃厂。
玻璃厂的倒闭,对于大多数双河市民来说,这或许还只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孤立事件,但对于重生归来的程少芬而言,她清晰地知道,这仅仅是如同一发刺耳的信号枪,是漫长严冬降临前的第一片雪花。
在她的记忆里,接下来十多年,一场针对双河市那些设备陈旧、机制僵化、负担沉重的老国有企业的“倒闭狂潮”将滚滚而来,无法阻挡。
下一个倒下的,很可能就是大姑子苏轻王所供职的、在商品经济冲击下日渐萧条的百货公司。
而最终,那座曾经象征着双河工业荣耀、苏轻侯为之奉献了十七年青春的明星企业——双河塑料厂,也将在市场的无情选择中轰然倒下,完成的悲壮谢幕。
在改革开放的阵痛初期,国家对于这些最早一批破产企业的职工,尚且努力尝试进行安置,试图将他们纳入尚在运转的其他国有单位体系中,提供一个缓冲。
梁成被分配到了双河市电池厂,然而,往日的科长身份已成过去,想在新的单位保留干部职务绝无可能。他被安置在了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从事着最简单、也最枯燥的机械劳动——给一节节电池贴上商标。
这对于习惯了在办公室里动动嘴皮、管管人事的梁成来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和巨大的落差。流水线的节奏、车间里的嘈杂、体力上的消耗,以及那种从“管理者”沦为“被管理者”的身份迷失,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仅仅干了几天,他就无法忍受,选择了离开。
当时,能提供给他的另一个选择,是到双河市南边远离市区的深山老林里去当一名护林员。
这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小市民梁成来说无异于是“流放”。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在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生活下去。
于是,梁成他拒绝了组织的“最后安排”,成为了第一批下岗工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梁成从一名令人羡慕的国企科长,滑落到了社会的底层。为了谋生,他不得不利用起家里最值钱的资产——那辆曾经用来彰显身份的摩托车。他拆掉了后视镜上象征干部身份的红绸带,将它擦洗清理,然后开着它,混迹于双河市的火车站、汽车站和繁华街口,成为了一名依靠搭载短途客人赚取微薄收入的“摩的”司机。
梁成开摩的才勉强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就出事了。在一次载客途中摩托车失控翻倒,人重重摔在地上,一条腿当场骨折。虽然经过救治,但伤势不轻,他在家里足足躺了三个月才康复,从此走路落下了病根,一辈子稍微都带着一瘸一拐。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
苏轻妃往日的趾高气昂和优越感瞬间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抱着年幼的女儿梁欣,哭着回到苏家祖宅向父母求助:
“爸,妈!你们这次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梁成啊!”她声泪俱下,“看看能不能托托老关系,找找人,把梁成安排进税务局,或者邮电局也行啊!他以前好歹也是个科长,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废了吧?”
冯淑芳老太太心疼女儿和外孙女,舔着老脸,亲自回了已经退休的原单位邮局打听。然而带回来的全是坏消息:邮局自身也面临着改革的压力,不仅不再进人,甚至已经开始酝酿裁员,内部人人自危,根本不可能接收一个毫无专业背景的外人。
苏建华老爷子面对女儿的哭求,他叹了口气,明确答复:“税局那是国家重要的经济管理部门,现在逢进必考,越来越规范,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梁成要想进这种单位,唯一的方法就是像你二哥轻侯一样,下苦功夫去读书,考个大专文凭回来!”
“那二哥,你们气象台呢?缺不缺人?能不能想想办法?”苏轻妃又将希望寄托在苏轻侯身上。
苏轻侯无奈地摇摇头:“气象台更难进。我们现在只招对口专业的技术人员,最起码也得是大专以上学历,而且要经过气象专业培训。”
接连的拒绝让苏轻妃急得直跳脚,她带着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愤懑喊道:“怎么好工作全都要大专文凭?!那以后我们这些初中生就不用活了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程少芬,此时悠悠地插了一句,话语像冰水一样浇在苏轻妃头上:“死不了,但注定活不好。”
这话刺中了苏轻妃的痛处,她立刻将矛头转向程少芬,语气尖刻:“你不也就是个初中生吗?!你不过是运气好,早几年进了房产局,现在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但话一出口,苏轻妃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猛然想起,眼前这个她一直有些瞧不起的二嫂,明着身份是那个房产局的小职员,暗地里还是手握一家外贸公司。
她的态度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语气变得哀婉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少芬二嫂,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做老板发财了,本事大。你都带着何阿辉和廖三强他们发财了,求求你,也带带梁成吧!我让他以后全都听你的,你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程少芬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带他?他能做什么?”
苏轻妃急忙推销自己丈夫那套在国企里磨练出的“本事”:“他能管人啊!你让他帮你管人,他一定能将底下那些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保证不出乱子!”
程少芬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直接否定了这种旧式管理思维:“我不需要玩国企里面那套御人权术。我是在问,他会什么具体的、能创造价值的技能?是能识别草药品质,还是能跑船当水手?是懂财务会算账,还是擅长跟人打交道、能把产品卖出去?”
苏轻妃被问得哑口无言,茫然地摇头:“这些他都不会。但是,二嫂,你给他一个机会,他什么都可以学,他很聪明的!”
程少芬内心并不想接手这个麻烦。梁成心高气傲却能力平平,心态没调整,引入公司很可能是个刺头。
见程少芬沉默不语,苏轻妃使出了杀手锏。她一把抱起四岁的女儿梁欣,用力挤出几滴眼泪,对着懵懂的孩子,也是对着心软的父母,用一种凄惨的语调说道:“欣欣啊,你爸爸腿摔断了,爷爷奶奶也不肯帮我们,我们娘俩以后可怎么办啊,是不是要饿死了?”
梁欣虽然不太明白,但被妈妈悲切的神情和话语感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女儿和外孙女凄惨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苏建华和冯淑芳老两口的心上。
冯淑芳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恳求:“媳妇啊,你看,轻妃他们确实太难了。梁成现在这样,要是没个正经工作,这一家子可怎么过?你就当是帮帮爸妈,帮帮你妹妹,拉梁成一把吧?”
苏建华也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少芬啊,家里现在,可能真的只有你能帮他们了。你看看公司里,有没有什么梁成力所能及的岗位?哪怕钱少点,先让他有个着落。”
程少芬说:“我可以帮,但先说好了,梁成来只是打工的,你不能想着与何阿辉和廖三强平起平坐。他想进董事会除非能做出特别杰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