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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伏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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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不慕死在除夕,那本是个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但嵰城山大火,阴云笼罩久久不去,百姓嗅到其中风云诡谲,城中不似往年热闹,连年味都淡了许多。虚危城下榻之处,酆恩序出行在外,又因着酆青羽的事,吃食也并不丰盛,明武十三年的年头,就在这样惨淡的气氛中悄然邻近。
初二是个晴天,各家再聚嵰城山,只为商议如何对付神出鬼没的欢喜宗。须知欢喜宗这三字,自二十年前便因着东方莲之死曾现世过,不过彼时除却一把寒潭遗剑,无人能证实这神秘宗派的存在。直至十年前红鸾教一案,虽是虚危城失了城主,损失最为惨重,但其他家也讨不得好。那日红鸾教覆灭,但他们的功法与图腾颇成体系,一看便非偶得,始信了虚危城的欢喜宗之说。不过后来虚危城封闭城池,这方浮出水面的名号,就在十年的岁月中再被埋没,直到如今,一出手便是南星剑派灭门之案。
众人捋过欢喜宗所作所为,一时发现些端倪:为何每次欢喜宗现世,似乎总是最先冲着虚危城动手?东方莲、酆清州,而后南星剑派,也勉强能搭上酆青羽的名头,酆恩序再言说,南星剑派出事前数日,也有细作潜入虚危城,寻机夺城,更令人浮想联翩。
秦南箫十分惊讶,传音入密问他:“虚危城这十年不许出入,那细作是在你城里卧底十年之久,还是有那等的本事,能够潜进你城里?”
酆恩序闻言,似漫不经心抚过腰间阴阳鱼玉佩,秦南箫知道这玉佩来历,正想说这不是幼鱼姑娘所赠,现在居然戴在身上寸步不离,忽觉不对,霎时醍醐灌顶,整个人如坠冰窟,摇扇的手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看住那块玉佩:“她……”
梁藜咳嗽两声,替众前辈问:“酆城主,你既然说虚危城出了细作,不知如今如何了?”
“我能出现在嵰城山,自然是欢喜宗的奸计不曾得逞。”酆恩序淡淡道。
堂中有人按捺不住,追问欢喜宗对虚危城穷追不舍的事因。钺站在酆恩序座后,偷偷看上主人一眼,心知那日无寿老人、吉祥女连同宗世镜直奔虚危城禁地,必然是因着禁地里有他们想要之物。钺猜测恐怕就是虚危城与欢喜宗仇怨的由来。酆恩序言明了欢喜宗曾动手,却明显不打算让此事给众人知晓,避重就轻遮掩过去。他不大上心,所坐诸人之中,也有不少发现端倪,一时拿不准其中牵涉人物。往旁一看,赵其华和大教习仍在此处,捉摸不住宫内那位的心思之前,眼下若要轻举妄动,得不偿失。
目前所能决定的,除了去寻那欢喜宗人月前进入嵰州城的蛛丝马迹外,也只能顺着常不慕假作常倾时透露的线索找寻,即欢喜宗据地极有可能在中原之外。尽管此消息真假难辨,各家仍商议派遣青年才俊,往关外走上一遭。
见各家有了结果,赵其华放下手中杯盏,起身对众人拱手道:“那欢喜宗如今是中原武林第一大祸,圣人的意思,仍是武林之祸武林治。不过,若再发生南星剑派这般事,众位阁下力所不及,朝廷也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天色已晚,下山之际,海棠过来辞行。
过去因着不知欢喜宗底细,他任由众家争论,不肯将方子诚推上台前。如今常不慕暴露,谈不上敌暗我明,方才让何伯带着方子诚在山上露了面。方子诚既然现身,南星剑派遗宝归属,已不必再论,但方家如今只余他一子,若要让何伯带他仍居嵰城山,酆恩序断不能放心。海棠于方子诚有救命之恩,又曾游学南星剑派,酆恩序本打算托她为方子诚守山。何伯作为南星剑派旧人,也极力赞成。
南星剑派秘宝仍在山上,酆恩序所邀背后好处,海棠心知肚明。她本就练的南星剑法,能够留在嵰城山,藉南星剑派秘籍,必然比自己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进益更快。她确实有一刹动心,但动心之后,仍旧拒绝酆恩序提议,说她的道,与南星剑派的不变之理相去甚远,既是自己悟出的心法,自然任何旁物无法替代,任何捷径取巧不来。
她经此一事大彻大悟,以情入道,已是摸到了开宗立派的门路。不过终究年岁极轻,纵有了心法,还需多加历练。然酆恩序有心栽培,不欲放她人间沉浮。
思忖之下,他将欢喜宗野望同海棠说明。且说目下欢喜宗意图动摇武林局势,顷刻间恐要引起天下大乱,此危急时刻,若海棠仍决议游历人间,虽无可非议,但未免大材小用,他酆恩序与欢喜宗有血海深仇,海棠若心怀抱负,倒不如同他一道追查。
海棠与这位虚危城主相处日久,知晓他品性高洁,又见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如今没有定处,也想为剑派报仇,思来想去之下,觉得同酆恩序一道走,也是个不错之选,遂点头同意,不过说红叶镇中还有家产需要安置,请酆恩序先行,随后她再独自前往汇合。酆恩序令钺交一份地图予她,任她告辞离去。
又几日过去,何伯与城中众武馆领头商议,将嵰城山腰以下数个武场借与武馆练武,且开放山上八十一块剑痕石,供武者访武修习。而山顶南星剑派腹地,则由虚危城与个别何伯极信得过的武馆守护。嵰州武学之师南星剑派的后事,也就此完结。
临行那日,方子诚坐在酆恩序膝上,钺打着车帘,静等酆恩序与何伯说完最后一番话。
这些时日中,方子诚被带去见了那几百座新增的坟茔,面对酆青羽坟前的石碑,小小的人儿还不懂得生离死别,就在身边人一声声话语中明白自己再见不到娘亲,当即哭得天昏地暗,最后窝在酆恩序膝上委委屈屈睡着。
酆恩序手掌一下下拍着方子诚后背安抚时,钺只为这孩子睡梦中偶尔漏出的啜泣揪心,倒并非因着怜悯他幼儿失怙,心耳神意,仍旧系在他主人身上,不由得想:小公子年纪尚轻且懂得分离之苦,当年小粟村内的主人已然是懂得生离死别的年纪。自己那时候遇上他,只当是个金尊玉贵不知疾苦的小小姐,谁又能想他刚经历丧母,身中奇毒,且仍受着追杀呢?
他念着酆恩序的不易,胸前道道鞭伤一阵难受,好似有蚁虫爬过,辨不出是痛是痒。他用掌心捂一捂,才知是伤口发出新肉,正在缓缓愈合。
虚危城铜铃清澈之声自嵰州城出,返回需走官道,与彼时二人单骑进嵰州时的线路不同。影卫之中,本有会照料孩子的,然而方子诚如今只知黏着酆恩序,便只好由钺来照顾。钺不喜欢小孩,眼下身上带的伤倒不打紧,但他就连府中半大的留鹤也能躲则躲,对这孩子,更是面上波澜不惊,心中焦头烂额。
翻山而过时,山路颠簸,方子诚受不住,头晕欲吐,钺便抱着他下马车,在林荫下吹风。
虚危城人马安静非常,日光斑驳,林鸟啸叫,钺正等方子诚缓和,耳中忽然捉到一声轻微异响。
似是微风穿林而过,又似雀鸟擦过叶稍。钺捉到那声音,立刻回身将方子诚往马车上护。说时迟,那时快,钺这不寻常的举动警醒守车影卫,似也知晓自己遭人发现,林深处迅速追出许多人影,直奔酆恩序所坐车马袭来。
钺上车将方子诚递还酆恩序,心中已是几分惊异。自一行人离开虚危城始,随队的影卫就分了明暗两拨,虽留了十数人暂随影六留在嵰城山,余下二十余人中,仍有隐在暗中护卫车马的。如今能教人上前来,不会是探路影卫轻忽所致,想必是已经殉身,以至于出了缺漏。状况紧急,钺一时想不通能是何处来的人马,提上寒潭,抬头见酆恩序略一颔首,便转身一踏,飞出车厢迎敌。
埋伏此处的共有数十人,皆用黑巾蒙住面目,还另有数人藏于暗中,找准时机向影卫放冷箭,钺奔入人群之中,转瞬之间杀死持刀二人。这些人多堵车尾,而前行道路上反而只有似有若无几个人守护。驾车影卫见路途开阔,便想策马将埋伏者甩开。钺心中一颤,顿觉不妙,混乱中又接连架住几人攻势,不顾胸前疼痛,飞身上车,将缰绳自影卫手中夺走。
“先生……”那影卫一怔,不明白如此大好时机,为何钺先生不让他驾车离开。钺见他不知所谓,直将他踢下车去,缰绳随即落入旁人手中,原是影六现身,紧拉缰绳,对他一点头,钺才又放心,转身赶赴乱局之中。
越打钺心中便越是惊讶,虽不知是何方势力敢来埋伏虚危城的车马,但如今出现的这群人中,钺粗略一计,武者竟不到十人之数。
正在这时,一个手持板斧的蒙面人直向钺走了来,如同这帮人马的领头人一般。钺莫名觉得熟悉,剑招几不可查一顿,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他回首又与影六交换眼神,让他守好主人,自己索性越众而出,朝那蒙面人试了几招。
二人一时打得你来我往,钺终于寻得熟悉感的源头,找个空档,抬脚将这人踢远,将剑挽在身后,回身对影六作了个取出手势,影六立刻意会,从怀中摸出木匣打开,拿出个铁铃铛,正是那日玉衡找了借口,要钺带给酆恩序的。影六并不精通通阴铃用法,只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地晃了几下,蒙面人挥砍动作忽地滞涩几分,好似生锈难以开启的铜锁一般。钺旋身一脚踢上他手腕,将他板斧击飞,拿下取开面巾,看到此人面上一长条刺眼伤疤,不安的猜测终究成了真。
这人是玉墟前不久刚售出的武奴,有关他的交易,还是在几人眼皮下发生的。
酆恩序在车中,影六无法离开,只伸长脖子看钺探这人鼻息,而后起身冲他轻轻摇头。
玉墟开市首日,他不在市中,只是看了钺的暗示,才拿出通阴铃尝试,不曾想这人真是武奴。
这可麻烦了。
影六折身回车中向酆恩序禀报。酆恩序正在安抚哇哇大哭的方子诚,闻言令道:“立刻去玉墟,问玉衡那日买下武奴之人的来历。你亲自去。”
影六知其中干系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动身前往。钺已助影卫收拾了剩下的埋伏者,确认方才这群人刻意让过的前行之路外不过数步,便是一处极险的峡谷所在。且两侧藏着落石陷阱。若真驱车入内,真真是神仙也难逃升天。
钺低身掀帘进来,正逢影六领命离去,他稍看了影六背影一眼,将头颅埋得更低,恭敬地跪进车厢里。
窗外有影卫询问,酆恩序喂方子诚些糖水,这孩子才总算砸吧着嘴稍安静下来,他说:“清点人马,继续前行,不必耽搁。”
影卫领命而去,钺见酆恩序要放下瓷勺,忙膝行上前接过,递出去让人洗净,对主人即刻要离开的命令有些疑惑。照他想来,这回必然是有人蹲守虚危城车马,要对酆恩序不利,只要玉衡那处传回消息,立刻便能知道幕后黑手,主人完全可以缓缓处理,留待更多证据。
酆恩序将方子诚放开,钺立刻娴熟接了去,他见钺的举止,便知道这人有许多疑问。马车碾过尸首,血腥味儿也淡去。钺在他车中,一手抱住小孩,一手还要捂在脸上,防止方子诚摘他面具,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不经意被方子诚一脚踢到伤口。
这幼童小脚,看着娇小可爱,踹到人身上,却很有些力道。钺本在先前打斗中觉得伤口撕扯,几近断裂,这会儿缩了缩肩头,状若无事地将小公子竖起放到膝上,暗地里胸前衣衫内已然开始黏湿,恐怕是出了血。钺本打算默默受着,不欲让酆恩序知晓。毕竟已然又过去六七天,伤口的结痂也稳固不少,想来也流不了多少血,二来行进途中不便,要在酆恩序车厢中重新包扎,钺是断然不敢的。就算主人放他去后方装载杂物的车厢更换,影六眼下走了,不知还会否发生埋伏之事,钺也不敢离开酆恩序身边,索性装作无事,等到日暮投宿再说。
酆恩序看他毫无反应,忽然开口唤入一名影卫,让人将方子诚抱出去。
钺终于得了一息喘息,酆恩序点点身旁位置,他便跪过去,任由主人解开衣裳,露出渗血的包扎布带,又唤人递入剪刀,直接将布带由下至上剪开,露出满胸的可怖鞭痕来。
酆恩序自然见过许多回钺身带刑伤的模样,最近的一次,便是李俉给他的十鞭子,比他打的更要重上许多。然而李俉下手再重,也终不过只有十鞭,眼下钺满胸除却鞭痕沟壑,就是淤血青紫,竟是一块好肉都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