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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逸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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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战乱方休之际,曾有件奇闻逸事广为流传。说当年梁王龙潜之时,曾因兵力衰微,遣世子隐姓埋名于江湖中招贤纳士。而后世子与一江湖女子珠胎暗结,待到梁王大业已成,召世子回宫封太子,世子感念旧情,将江湖女子一同带回宫中 ,恩爱如故。
这事真假难辨,也有文人认为仅是乱世之中说书先生们的笔墨,是因着武林世家从龙有功,故而编纂一则侠女妃子的典故讨好。梁王荣登大宝,使庙堂不闻江湖之事,钦封九大武学世家为天下之师,其中,逸阳城与三宫四派从前就是鼎鼎有名的名门正派,自然无可辩驳,可却有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名号自此现身江湖,成为庙堂与武林间的微妙纽带,便是当年世人且惧且恶的鬼城虚危。
彼时世人多有不服,直到四十年前,虚危城酆清州行走江湖,素有令名,这鬼城蔑称才真正逐渐隐没下去。世人皆说,鬼城出世是因皇恩钦封,少有人知,当年盛传的那个嫁入宫禁的江湖女子,就是虚危鬼城的掌上明珠。
虚危城地处阴寒之地,不宜幼女生长,酆青羽出生时,被太皇太后接入宫中,亲自于膝下抚养,同当今太子一道长大。皇帝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对这个表妹也是极尽荣恩。酆青羽八岁离宫之时,为了安慰太皇太后离愁伤感,皇帝御笔一挥,将酆青羽封为郡主,宫册记名。
如今龙纹旗开道的二人,老宦官是被誉为大内第一高手的赵其华,男子则是宫中大教习。南星剑派灭门,皇帝没道理遣人查看,可若是太皇太后极心爱的青羽郡主因人祸身亡,他们来此,便合情合理。
二人奉皇命治丧,也并非强要抢各家的风头。不过宣读了皇帝口谕,说二位贵人如何痛心,那犯下滔天之祸之人如何可恶,再说若酆恩序有需要,尽管向自己等人提起,随后便缄口不言。可他们往那一站,所有想要打南星剑派甚至虚危城主意的,心中都要再三掂量斤两,如步时这人,当下喉头就涌了腥甜之气,气得别过头去。
不过酆青羽的郡主名头,毕竟只是皇帝讨祖母欢心的赐封,既无嘉号,也无封地,再加如今棺材都已落入土里,酆恩序也不想再大费周折,仍是就此掩埋完毕,请了二位回至山上。
赵其华登上校场,面露后怕,说:“咱家与大教习上山之际,听说不过几个时辰之前,那些狂徒贼心不死,竟然又准备对几位宗师动手,实在是胆大包天。不知有没有留下活口,审讯一番,也好让咱家回去交差。”
校场上的棺材都被移走下葬,如今四下空旷,只摆着张檀木案,青烟袅袅,摆着贡品,正中放着的,正是假明辨人头。
活口倒确实是有,不过都是随着那二人上山的寻常宗众。众人正惋惜那瘦子跳崖逃了,走下校场,却看见身着悬月莲花纹长衫的面具人压着一个壮汉跪在阶下,身侧放着两个脑袋一般大的铁锤,可不正是之前打到一起的钺与欢喜宗的那人么,于是面露欣喜。
步时说:“既然抓到了,不如各家派人看着轮番审讯,不然让他逃了或者寻死,这线索只怕还要断。”
他元气还未缓和,便急吼吼又要掺合进这事,若不然人是虚危城捉到,又有宫中来人替酆恩序说话,这壮汉稍后要如何处置,只怕会变成酆恩序一家之言。步时知道一开始酆恩序派人对上壮汉,就是为了如今能把控局面,毕竟他自己抢先迎上瘦子,打的也是同样的主意。
温少庭抱臂在一边看着,想到马车中掷出的那把假戚家刀。
虽步时是前辈,温少庭听他出言如此赤裸,哪怕不喜酆恩序,也对这话有些鄙夷,心想看酆恩序这架势,人既然落到他手上,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交出来。
温少庭扭头看酆恩序神色,却在晚霞中遭晃花了眼睛。他在嵰城山下拦车之时,酆恩序甚至连面都没露,山上一片混战,温少庭也看不清楚。如今真切地打量他的脸,不过些微一看,便莫名觉得十分别扭,别过头去,最终嫌弃地想小时候酆恩序便看着像个女孩儿,如今十多年过去,怎么还长得更昳丽了。
不曾想酆恩序竟然毫无异议,顺着步时的话将这壮汉交给各家一同看管。步时见抢得轻易,反倒有些起了疑虑,但话由他挑明,此刻也不得不接。南星剑派头七做祭期间,各家都预备留人在山上,家主们定了顺序,轮番值守。
钺本以为酆恩序会将他留在此处,不想酆恩序开口,竟是问海棠愿不愿意留在山上。
海棠虽不明所以,但酆恩序说虚危城对南星剑派不熟,她就应了下来,又问:“那阿倾能同我一起留在山上么?”
酆恩序说:“自然。”
钺站在旁边,一时有些揣测不清酆恩序的意思,想他分明是戒备阿倾的,为何偏要寻个借口,将他二人留在山上?
此时天色渐晚,留人守灵后,各家便陆续下山。
赵其华虽已年迈,陡峭山路上仍是健步如飞,也不坐肩舆,同酆恩序一起步行。
两人稍说了几句话,酆恩序说:“我记得幼时去皇宫时,见到的大教习是个女子?”
赵其华面露微笑:“邬大教习冬日里犯了旧病,索性告老离宫了。这是邬大教习的弟子,同酆城主一个年岁,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这位新任大教习似乎不善言谈,只是应着赵其华的话,冲酆恩序抱拳。皇家并无心法傍身,所谓的大教习,也不过就是肉身功夫最上乘的武者,教皇室子弟一些拳脚罢了。酆恩序回礼,好似也不过多在意。
赵其华与大教习在嵰州府中落脚,到山脚同酆恩序告别后,便自去了。
钺跪坐酆恩序身边,见主人神色阴晴不定,乖巧地收敛声息,为他添上一盏茶。
影四推门进来,说:“红拂的消息六日前才到过,下一封应该在两日后。他们只有两人,星夜兼程,比书信快,倒是也有可能。”
酆恩序无甚反应,只问:“红拂的归期定了么?”
“还未。”影四低头,也觉出一丝不妥。
“去信过问。”酆恩序指腹捻着玉佩的镂空,说,“若姑祖身体抱恙,红拂留待宫中侍疾,定会说明。”
影四领命退出。酆恩序默然坐着,手指将玉佩捂得温热,抵住指腹的坚硬玉质,突然让他回忆起酆青羽尸身的触感。
潮湿绵软,已然不像世间留存之物,生气尽散,只余败亡。他记忆中的酆青羽,分明不是如此,他不愿意承认那具躺在棺材中覆土下葬的腐朽尸体是他的长姊,可那又确然就是酆青羽。
生死如斯,亡者既亡。
他向钺招手:“上前来。”
钺膝行上前,跪到他脚下承足之上。
酆恩序抬手,指尖触到钺的脖颈,而后一点点收紧握住。温热皮肤下血流汩汩,规则地在掌心滑动,好似被握住嘴筒的小犬,只能伸出湿漉漉的舌头一下下舔过主人手心。
去嵰城山之前,他分明刚因着钺不知进退,握着钺的脖颈罚过,可此时再碰,却有了别样的思绪。
他以往很愿意幻想钺的死,甚至隐隐知道,若要真正体验那灭顶的极乐,惟有亲手将他的钺杀死,不过是多年修身养性,自控着不曾真将钺虐杀罢了。如今捏着钺的脖颈,酆恩序头一回破天荒地隐隐觉得,若钺也死了,像姐姐一样了无声息地躺在棺材里,尸身腐烂,溶解成泥,从此声名尽散,查无此人,似乎……也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摇,立刻去看钺。钺一直驯顺下视,错过了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那只手掌渐渐收紧,钺已能很从容地承受他不时给予的折磨,甚至微微扬起下巴,方便酆恩序持握,任由熟悉的黑蒙与胀痛侵袭神思。
酆恩序垂眸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正随着钺的存在而土崩瓦解,露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本性。
不若干脆将钺扼死此处,一了百了。
房中静默片刻,钺略张开了唇,呼吸间带着浓重的滞涩之感,沙哑的鸣声不自觉从喉道涌出。
酆恩序倏然放开了手。
钺垂首轻轻咳嗽,酆恩序的手掌移到他颈后,不轻不重地掐住揉捏皮肉,拿他替代把玩的玉佩,稍盘玩两下,收回手,说:“今夜早歇。”
钺被一只手掐住颈骨,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被揉得一根脊椎都酥了,不过强撑着跪在他腿间不曾软倒,听到主人吩咐,才点头起身,他想影六随着阿倾留在了嵰城山上,自己今夜,应该也得守着主人吧。
嵰城山校场是嵰州最高之所在,天无掩映,月如明盘,浩茫月光倾泻而下,海棠手中拿着件斗篷,踩着雪,同守护的武者打过招呼,一级级登上台阶。校场上的供桌前摆放着个蒲团,阿倾正跪坐此处,面对供桌上的人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海棠面露担忧,为阿倾拍落去身上积雪,披上衣裳,抬头看桌上那颗人头,叹气道,“你来看他吗?”
“嗯。”阿倾闷闷地回答,腰间系住的白纱垂在膝上,仿若清扫不去的雪。海棠在他身边坐下,他就倚靠在她的肩头,说:“毕竟兄弟一场,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他。”
海棠顺着他的背,柔声问:“那他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阿倾没有说话,海棠掰过他的头,认真道:“阿倾,我们说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阿倾沉默片刻,忽然颤抖起来,握住海棠的手,眼中半是希冀,半是恐惧:“你、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那样惊惶的神色,仿若只迷失在草甸上,正被盘旋鹰隼觊觎的野兔。海棠知道他吃了很多苦,她第一次下山,遇到阿倾的时候,阿倾几乎夜夜梦魇,海棠将他唤醒,他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靠在她的肩头。可阿倾从来没露出过这样恐惧的神色,阿倾的性格并不刚强,甚至有些优柔寡断,但若真遇上难关,他又非常坚强。
阿倾抓着她的手,一双凤眼比地上的月华更晶莹,他催促海棠:“你会保护我,对不对?海棠,对不对?”
海棠觉察到他不寻常的惊恐,有些错愕,只好一遍遍安抚他说:“对,我会保护你,所以不用害怕。”
阿倾渐渐在她的安抚中平静下来,他看着兄弟的人头,木然地张开嘴:“我——”
阿倾正要说话,校场下突然燃起火光,海棠听到有人在叫:“俘虏死了!”
她十分惊讶,扶着阿倾站起身来。阿倾拽着她的衣袖,似乎不想放手。海棠按住他的肩,说:“我去看看,你和我同去?”
阿倾这才反应过来,迷茫神色如潮水褪去。他收手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海棠叮嘱他几句,匆匆离开校场,问明出事的地方,立刻赶了过去。
阿倾仰头,轻盈的雪片落到面上,顷刻便被体温融化,变得湿凉。他伸舌舔走空中的雪花,自此之下人声鼎沸,自此之上天空地静。
海棠打听出是今天抓到的那个壮汉死在了牢里,现在大家都将她看作虚危城的人,一时也没人拦她,真让她进到了牢中。步时围着那具尸体焦头烂额,海棠走近,探头看了一眼,见那尸首脖颈洞开一个血孔,人已是没了声息,悄悄走到身着莲花纹的虚危城影卫身边,问:“怎么回事?”
那人认得她,先称了一句姑娘,才说:“方才轮班过来,才发现这人死在牢里,杀他的武器,步掌门说,应当是九节鞭。”
海棠心中默然,她还当酆城主将她留在山上,是因担心壮汉逃脱的同伴今夜会来将人救走,不曾想,他的同伴确实是来了,不过却是来将他灭口。
看壮汉那死不瞑目的模样,海棠想,他恐怕也同样惊愕吧。
步时大怒之下,要湖阳派武者倾巢而出去找那杀掉壮汉后遁逃的瘦子,山上火光憧憧,而未被开过的山道之上,一道细瘦身影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冲去,九节鞭别在腰中,一路鬼哭狼嚎:“护、护法、护法!我、我我我知错了!您您饶过我这次!”
“我我、我已把他,杀、杀杀杀了,护法饶、饶命啊!”
身后未有回应,只有足踏枝叶震落积雪的沙沙声,瘦子见求情无用,心中绝望,反生了狠心,干脆破罐破摔,抽出九节鞭,回身停住脚步,借着惯力飞速将鞭子甩向身后,怒吼一声:“那那那你也去死吧!”
鞭头铁锥破空飞出,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形状。然而这九节精铁做的鞭子还未刺到追杀之人,一截状似无骨的鲛纱与它错过,先缠住了瘦子的脖子,灵活在空中一挽,绕过树枝将他吊在空中。
瘦子双眼凸出,双足无力地在半空蹬动,死死盯着从树林阴影中现身的人,不甘地问:“为、为什、么……”
那人手中一拽,长绫自他手中绞起,其势层层叠叠,愈发凶悍,眨眼间劲力袭到瘦子脖颈,将颈骨绞断,他手腕再一抖,收回长绫,瘦子直直坠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为什么?”月光照在他脸上,更衬神情忧郁,他上前将瘦子尸体踹落山涧,说,“因为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