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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误入藕花深处(3) ...

  •   太液池的风带着水汽和荷香,拂过李豫鬓角的华发。

      帝王拉着李倓离开了那艘承载着未竟春光的破船,不太讲究地在水边寻了块造景的石头坐下。他抬手一指,思绪跃过了大明宫层层叠叠的屋檐:“那是空城殿和东宫的方向,再往外是东市和西市。”

      “你走之前,基本被我温养在宫里,没怎么出去了。我其实也常见到你往外看。但倓儿,我不敢答应你出去,我怕你在外面……让我到头来一面也不得见。”李豫的声音很轻,被晚风吹得有些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顿了顿继续道:“可笑的是,最后我自己出去了,还是没能见到你最后一眼。”

      “邠州大捷后,我本该立刻班师回朝。可吐蕃余寇未清,邠州军民惊魂未定,我便想再等等,等彻底安稳些。”他闭上眼,睫毛痛苦地颤抖,“却不知你强撑着病体,一封又一封的信飞往邠州,耗尽了最后的心血。”

      “是我错了。我要与你同行,要与你同归,却又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回来。”

      “其实再早几日回来你也赶不上的,不是吗?”李倓戳破了李豫的春秋笔法,“李豫,你以为你只差这几天,这只是你苛责自己的由头。邠州你不能不去,但你只要去了,便赶不回来。”

      李豫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回忆里的战场上的风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倓伸出手扶住李豫消瘦到有些硌受的脊背:“我之身并非为休养而存,而应是为这江山社稷所用。你要是真的只为了我而延误邠州的战机,我才要骂你。”

      李倓继续说,年轻的建宁王措辞甚至有些锐利:“李豫,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只不过要找个人来承担我早逝的责任,你无法怨这天下芸芸众生,最后就把所有苛责全压到了自己身上。别骗自己了,我的陛下。”

      李豫凝视着建宁王的脸,直到与记忆中那个在病榻上殚精竭虑直至油尽灯枯的弟弟渐渐重合。李倓与他对视,瞳孔在月光下点出格外亮的高光:“我不是为你而死,也不是因你而死。我为我的道而死,是耗尽心血、是马革裹尸,均是我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李豫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掉下来两颗泪珠,“倓儿,你死得其所了,那我怎么办呢。”

      李倓沉默着,沉默着。他想起紫宸殿里层层的奏疏,想起兄长混乱虚弱却又一直在跃动的脉搏,想起他午后在长安打听消息时喧嚣的巷陌。

      他终于道:“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在做。”

      子时将近,李豫感觉到自己手中的触感在一点点减弱,此时距离李倓来到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半日了。六个时辰,正如李豫猜测的,李倓不会停留太久。既然是偷来的,偷半日已是极限。

      李倓自己也察觉到了,他匆忙地想要抓住李豫的袖子,但手却从帝王的常服上穿了过去。

      “李豫。”建宁王抬起一双年轻又漂亮的眼睛,“我在那日答应了与你同行,不会因为我哪日变成死人就发生改变。所以你别想了、别再想了。你好好走下去。”

      “不想了。”李豫安抚似地笑了笑,“我不想了。”

      “走吧,你的广平皇兄还在等你。”李豫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即使建宁已经走了,李豫第二日也没有继续投入工作。他传召了李泌入宫,让他于朝内和江湖广发告示,寻找能治疗他常见幻象的症结的人。

      “这病太重了。”李豫道,“昨日的幻觉已经与真人无异了。”

      李泌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沉沉叹了口气,把话都咽了下去。

      出门后,昨日值班的凌雪阁轻声问:“先生,昨日那分明是……”

      李泌回头看了眼紫宸殿已经关上的门,摇了摇头:“你难道要告诉陛下,他真的又告别了一次弟弟吗?”

      广平王小心翼翼地把看起来一阵风吹就会倒下的李倓扶在榻上,李倓笑道:“哪里就那么虚弱了。死过一遍的人了,不用这么小心。”

      李俶倒茶的动作凝固了。他眉头瞬间拧紧,十分不乐意听到李倓反复强调他早逝的事实:“不要说了,倓儿。你在这边好好养着。”

      李倓眉毛一挑,残破的病骨下依稀显出了建宁王的风范:“我的好皇兄,我可听说了,你的弟弟——我是说建宁,也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去见……”李倓突然顿住了,良久才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去见我的陛下了。也好、也好,我还不知道他在我去后会如何。”

      大概是死过一次的人格外镇定,李倓很快收拾好情绪:“总而言之,这等时间错乱之事,能维系多久?大概过不了几个时辰,我就要回棺材里去了。”

      李俶深吸一口气,这个弟弟总能把刀子扎在他最在意的点上。他攥紧了李倓冰冷的手腕:“莫要胡言。我定寻天下名医为你……”

      他说不下去了。听李倓的意思,未来的自己已经登基,能调用的资源和人脉要比如今的自己多得多,却还是没能留住弟弟的一条命。如今的李倓的眼神太平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映不出半点生机,只倒映着他自己此刻的失态。

      “是为什么?父皇、太上皇、还是张氏?”李俶敛了敛眼睫,逼自己镇定下来。

      李倓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无法告诉李俶自己最后拖着一具破烂身体的罪魁祸首——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李俶。虽然李倓不这么认为,但也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日被王毛仲挟持的人不是李俶,而是随便另一个姓李的,李倓恐怕不会给那场宫变一个多余的眼神,而会放任其东流去。更何况宝应宫变虽然使他受到重创,但是又岂知后来的悲声没有他日日为兄长的江山——为天下的江山劳心的负累呢。

      话在李倓的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最终决定把真正的罪魁祸首拉出来顶一顶:“是江湖上的事情。和王毛仲打架打的。”

      但广平王又是何其的敏锐,年轻的目光在李倓枯白的面容上顿了顿,从喉咙中挤出来他最深处的一点揣测和惶恐:“王毛仲武功再高,也不至于将你伤到无力回天。为了我,是不是?”

      李倓不置可否,唇角带起一丝弧度,语调轻快道:“怎么了,广平王想为未来的自己掉眼泪?”

      这分明是故意打岔。也是一种默认。李俶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抖。

      “给我研墨。”李倓舒展了一下久病僵硬的手指,长期的卧榻让他在死前已经形如枯木,原本莹润的手也变得骨瘦嶙峋,但写字的能力还是有的,“哥哥给你留下一张锦囊妙计。”

      李俶觉得今日总是在走神,又被李倓恍地唤回来:“什么哥哥?”

      李倓眉梢一扬,倒是冲掉了几分病气:“怎么,我如今可是长你不少岁数,还唤不得一句哥?”

      这次李倓的打岔成功了些,屋内的气氛难得流动了起来,李俶轻轻攥住李倓枯瘦的手腕:“好。还劳烦兄长指点。”

      大约是没想到、或许是记不清了青年的广平王也已经练出一副铜皮铁骨的脸皮,被李倓不轻不重地调戏了一句居然立刻就顺势叼了回来。这下反倒是李倓有些羞赧,抬手试图拍掉李俶的手,失败。感受到指腹下柔软温热的人,李倓倏地想起来自己的皇兄,那位新登基的陛下的一年四季总是冷冰冰又汗涔涔的残躯。

      那人仿佛有发不完的虚汗,畏冷畏热畏风,李倓清醒的日子里还曾调侃他幸亏投成了皇帝,不然换个稍微差点的家庭,都供不起这样一尊金贵的瓷娃娃。

      当时他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呢?李倓斜斜靠在桌几上,拿着笔慢慢给广平写着未来要注意的事情。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也不怕什么因果、天机。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在宫变二字上晕开一圈污渍。他想起来了当时李豫的答案。

      李豫笑盈盈地回了他的打趣,只道:“若不是生在天家,何至于变成一尊瓷娃娃?”

      李倓的笔登时顿了一下,重重按在了纸上,彻底毁了这一片字。他状若无事地把写了一半的纸揉成一团扔掉:“李俶,从今天开始你和你的李倓,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世界了。”

      李俶立在他身边,一直缓缓地替他磨墨,广平王的手指上还有拿链刃留下来的茧子,被墨块沾上一点脏污。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日升日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李倓就埋头写,李俶就站在旁边陪着,已经有了厚厚一摞纸被李俶珍而重之的读了一遍又搁在案边。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直到完全一片漆黑,李倓发现自己捏住笔的手开始变得虚幻,总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攥住笔杆。还差两页就写完了,他看了一眼身边一直低沉的正在亲自点灯兄长,咬咬牙又逼出些力气。

      李俶注意到他的迟疑,端了一盏灯走过来:“是不是太暗了?要不明日再写?”

      李倓的笔尖一顿,状若无意地说:“哪还有明天。”

      啪的一声,李俶手中的灯落在了地上,火苗顺着洒落的灯油瞬间舔舐上了旁边层层叠叠帷幔,李俶却还在愣神。李倓唰地撂下笔冲过来,一把攥住李俶,一手试图挥出掌风扑灭尚小的火势,但只是徒劳。李俶被他抓着往外走时才反应过来,抬手击出一道内劲把火苗打灭了。

      “没事。”李俶垂着眼睛说,“没事,我能解决、我能解决。”

      精致又昂贵的帷幔被烧成焦黑的一片,烧剩下的残片簌簌落在地上。

      月上中天,李倓看了看天色,拉着李俶在榻上坐下:“结局不写了,前面的给你就够了。”

      李俶的睫毛微微一动,瞳孔定在身影开始慢慢淡去的李倓身上,终于聚焦:“够了。”

      “这天下合该在我掌中。”

      李倓托着腮,看着眼前年轻的兄长。他其实也很舍不得,他好像太久没有见过李俶意气风发的时候了:“最后一点时间了,聊点别的?”

      “聊什么?”

      李倓眼睛一转,笑道:“我教教你如何讨我喜欢吧。”

      子时过后不久,李俶一个人倚在窗边愣神。突然瓦片响了一声,可以听到有人翻身下了房顶,又急匆匆地往屋子里走。李俶猜到了是谁,转身拿起李倓留下的厚厚一沓锦囊,扭头向门口看去。

      刚刚回来的建宁王身披月色推开了广平王的门。

      宫里最近有些无稽的鬼怪传闻。

      但李豫又恢复了如常的工作,自然也无心去关注,只有最亲近的臣下知道,自“建宁王”又离开之后,送进紫宸殿的各路经书就络绎不绝,下令修建寺庙的奏折也已经起草了。从东海匆匆赶回来的宝应功臣急得在房梁上转圈,戳着凌雪阁的脑袋问:“自古以来,有几个求神拜佛的皇帝没有被骂的?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凌雪阁懵懵地说:“诗不错。”

      宝应功臣意识到自己又说串了,愤愤地闭上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凌雪阁低声开口:“可是陛下已经很苦了。”

      李豫又走到太液池,如今已经是夏末了。池子里基本已经空了,只剩下泊船的角落还有一小片枯荷。圣上看着略显残败的池子微微皱眉,按理说宫中不应该留下这种疏漏。李豫突然想起来宫人嚼的舌根,说这里闹水鬼。

      可能确实闹鬼。李豫看着岸边咕噜咕噜冒气泡,也不知道是什么鬼敢在天子面前露头。

      一只苍白的手摸到岸边,李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湿淋淋的黑发从残荷中探了出来。

      “是佛回应了我的祷告吗。”天子跪在岸边,死死抓住那只手。

      李倓呛咳了两声,攀着李豫的手上了岸,没好气道:“是我回应了你的祷告!你怎么才来接我?按规定你不来我不能见别人的,我记得你之前常来才选了这个地方,结果让我等了这么久,宫人都吓走了好几批。过两天我还要回地府处理地府的公务,刚入职很忙的,再想见我可就得下次地府假期了。”

      “七月十五吗?”李豫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在思考了,只知道抓住眼前的鬼。

      李倓还在拿龙袍擦脸上的水,闻言没好气地拍了皇帝一下:“七月十五地府要加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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