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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雨砚温逢客 ...

  •   入秋的青崖镇,像是被老天爷忘了摘去梅雨的笼,连下了五日冷雨。雨丝不算密,却细得钻人,裹着山风往人骨缝里渗,镇口那座架在溪上的木桥,早被浸得发黑,桥板缝里长出的青苔吸饱了水,踩上去稍不留意便要打滑。

      沈砚冰撑着一把竹骨松脱的旧伞,蹲在桥洞最里头,身前铺着块粗布,布上摆着一方裂了纹的端砚,还有砂纸、漆刷与一小罐尚未开封的金粉。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清瘦,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磨砚磨出的薄茧,连指节处都沾了点墨色,却丝毫不显脏,反倒衬得那双手愈发温润。

      雨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溪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倒让这逼仄的桥洞成了青崖镇里难得清净的去处。沈砚冰的目光没离开那方端砚,指尖捏着细砂纸,正顺着砚台边缘轻轻打磨——这砚是镇上张老秀才的物件,用了四十余年,砚心磨得光滑,连石纹都透着温润,前几日被孙辈不慎摔在地上,砚身裂了道斜斜的缝,从砚池一直延到砚边,老秀才心疼得直掉眼泪,托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沈砚冰这里。

      “得先把裂缝里的灰清干净,不然金漆填不牢。”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跟砚台说话,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指尖捏着一根细铜丝,小心翼翼地探进裂缝里,一点点挑出嵌在石缝中的木屑与泥土,动作慢得像在雕琢什么珍宝。雨丝偶尔飘进桥洞,落在他的发梢,他也只是微微偏头,用袖口随意蹭了蹭,目光始终黏在砚台上,连身后传来的马蹄声,都没第一时间察觉。

      “嗒、嗒、嗒——”

      马蹄踏过泥泞的声响,渐渐从远及近,混着雨幕,落在沈砚冰耳边时,已带着几分急促。他这才停下动作,抬头往桥洞外望去,只见雨雾里,一匹黑马正艰难地往桥这边走,马背上的人裹着件玄色锦缎大氅,领口与衣摆都沾了不少泥点,连靴底都裹着厚厚的泥,显然是赶了许久的路,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那人的身形颀长,即便坐在马背上,也能看出腰背挺直,只是不知为何,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泛白,像是在强撑着什么。黑马走到桥边时,前蹄忽然踩在青苔上,猛地打滑,马身一颠,背上的人便再也撑不住,直接翻身跌了下来,重重摔在泥泞里,溅起一片泥水。

      “小心!”

      沈砚冰下意识地起身,撑着伞快步跑过去。雨势虽没变大,却也足够把人淋透,他蹲下身,将伞大半都遮在那人头上,伸手想去扶,却又怕碰着对方的伤口,只能先轻声询问:“兄台,你怎么样?能起来吗?”

      那人趴在泥里,闷哼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雨丝打在他的脸上,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将他额前的碎发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唯有一双眸子,偏深,像是浸了墨的寒潭,即便此刻烧得意识模糊,眼神里仍带着几分桀骜的锐利,扫过沈砚冰时,带着几分警惕。

      “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刚说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忍不住皱紧眉头,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咳得肩膀都在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沈砚冰见他这模样,哪里还敢让他待在泥里,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将人半搀半扶地往桥洞里挪。那人的身子很重,沈砚冰没什么力气,扶着他走了几步,额角便渗出了细汗,好在桥洞不远,没一会儿便到了。他将人扶着靠在桥洞壁上,又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蘸了些随身携带的温水——那是他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本想自己渴了喝,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先喝点水,缓一缓。”沈砚冰将帕子递到他唇边,语气放得极柔,“我就住在镇上,离这里不远,你这样子实在撑不住,若不嫌弃,先去我那里歇着,等你好些了再做打算,如何?”

      那人盯着沈砚冰看了片刻,目光从他沾了墨渍的指尖,落到他眼底纯粹的关切上,又扫了眼旁边布上的端砚,眼底的警惕渐渐褪去几分,终于点了点头,哑着嗓子报了个名字:“傅时宴。”

      “沈砚冰。”沈砚冰也报上自己的名字,指尖轻轻碰了碰旁边的端砚,像是在介绍什么老朋友,“我是个修砚、替人写书信的,住处简陋,却能避雨,也有治风寒的草药,你且将就一晚。”

      傅时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靠在冰冷的桥洞壁上,闭上眼调息。他的眉头仍皱着,胸口起伏得有些不稳,显然疼得厉害,却没再哼一声,透着股硬气。

      沈砚冰见状,便重新蹲回粗布旁,继续处理那方端砚。只是这次,他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怕吵到傅时宴。细铜丝再次探进裂缝,挑出最后一点木屑,他又用软毛刷轻轻扫了扫,确认裂缝里干干净净,才打开那罐金粉,往里面加了点黏合剂,用漆刷慢慢搅匀。

      雨还在下,桥洞里静悄悄的,只剩雨打伞面的“沙沙”声,砂纸磨过砚台的细微声响,还有傅时宴偶尔压抑的呼吸声。沈砚冰握着漆刷,一点点将金粉糊填进砚台的裂缝里,目光专注,连指尖沾了金粉都没察觉。

      他修砚已有十年,从被贬到青崖镇的那天起,便靠这门手艺谋生。从前在天阙,他是最年轻的“守砚境主”,掌天阙万砚,司“文运守护”之责,案头摆着的,都是千年难寻的名砚,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打磨、修补?可十年前,他为了庇护一群遭天阙质疑、即将被归为“孽民”的灾民,抗了天规,被剥夺修为,废去境主之位,贬到这尘寰青崖镇,成了个连修行都做不到的凡人。

      初到这里时,他身无分文,连顿饭都吃不上,是镇上的张老秀才给了他一方旧砚,又教他修砚的手艺,他才得以立足。这十年里,他修过无数砚台,有价值连城的名砚,也有像张老秀才这样,用了半辈子、裂了都舍不得扔的旧砚。每修一方砚,他都像在修补一段过往,渐渐的,那些被贬的委屈、失去修为的不甘,都像砚台上的裂痕,被金粉一点点填满,虽仍在,却已能坦然面对。

      “这砚台,裂得不算深,金缮之后,不影响使用。”沈砚冰低声说着,像是在跟傅时宴解释,又像是在跟自己说,“张老秀才用了四十多年,往后,还能再用几十年。”

      傅时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他手中的砚台,目光落在那道填了金粉的裂缝上,眸色动了动:“金缮?”

      “嗯。”沈砚冰抬头,笑了笑,眼底的温润像化开的水,“裂了的砚,用金粉修补,叫金缮,不仅能修好,反倒添了几分韵味,就像……人受过的难,熬过去了,也能成不一样的风景。”

      傅时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问:“你被贬到这里,不怨?”

      这话问得突然,沈砚冰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继续填金粉:“怨过,前两年,夜夜都怨,怨天阙不公,怨自己没用。可后来修砚多了,便想通了——天规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护了那些人,没做错,即便被贬,也不后悔。”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傅时宴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看着他指尖认真的动作,胸口的疼痛似乎轻了些,眼底的锐利,也渐渐褪去几分,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柔和。

      又过了半个时辰,砚台的裂缝终于填满了金粉,沈砚冰将漆刷洗干净,又用软布轻轻擦了擦砚台表面,确认没有多余的金粉,才满意地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腰。

      “好了,等金漆干了,就能给张老秀才送过去了。”他说着,将砚台小心地放在粗布的一角,又收拾好砂纸、漆刷,将粗布叠起来,放进布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看向傅时宴:“傅兄,雨小了些,我扶你去我住处吧,再晚些,天就黑了,路更难走。”

      傅时宴点了点头,撑着地面,想自己起身,却还是没撑住,踉跄了一下。沈砚冰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慢慢起身。

      两人并肩往镇里走,沈砚冰撑着伞,始终把伞大半遮在傅时宴头上,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打湿,冷得发僵,却没说一句。傅时宴察觉到了,想把伞往他那边挪挪,却被沈砚冰按住了手:“你病着,别淋着雨,我没事,习惯了。”

      傅时宴的手顿了顿,没再动,只是轻轻说了句:“多谢。”

      沈砚冰笑了笑:“举手之劳,傅兄不必客气。”

      雨丝落在两人之间,伞下的空间很小,却莫名生出几分安稳。沈砚冰扶着傅时宴,一步步踩着泥泞往镇里走,身后的木桥渐渐远去,桌上的端砚还留在桥洞,砚心的金粉在雨雾里,透着一点微弱的光,像在悄悄牵引着,这一场迟了十年的重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冷雨砚温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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