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30、血祭寻踪

　　子时。

　　万籁俱寂，连惯常的虫鸣风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般的死寂。乌云彻底吞噬了星月，白岩寨沉浸在一种比以往任何夜晚都要深沉的黑暗里，唯有寨子西头那片禁忌的老林子边缘，那处曾经举行过夜祭的空地中央，跳跃着一簇幽蓝色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火焰。

　　篝火依旧，但今夜的火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与不祥。火焰不再是单纯的幽蓝，其核心处，隐隐透出一丝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跳跃扭动间，仿佛有无数痛苦的面孔在其中挣扎嘶嚎。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也变得更加复杂刺鼻——除了那特殊的香料和草药味，更添了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腥甜气息的活物鲜血味道，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古老而暴戾的煞气。

　　空地周围，不再是人头攒动的寨民。只有寥寥数人，如同沉默的雕像，围在篝火旁，构成了一个更加紧密、也更加危险的核心圈。

　　阿谷依旧穿着那身暗沉古老的祭服，手持骨羽法器，站在篝火正前方，她的身形在幽蓝带红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佝偻，却也散发出一种近乎妖魔般的威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火光下燃烧着近乎狂热的专注。

　　那三位寨老分别站在篝火的三个角位。清癯老者与红面老者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那兽骨拐杖的尖端，隐隐有微光流转，与地面的某种无形力场相呼应。而岩刚则站在靠后的位置，双臂抱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如同豹眼般的眸子，一半警惕地盯着篝火与阿谷，另一半则如同冰冷的刀子，不时刮过站在场中央的——我。

　　阿雅站在我身侧稍后的地方，她没有穿戴盛装，只是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腰间别着那把短小苗刀。她的脸色比我还苍白，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在我和阿谷之间游移，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安。

　　而我，则站在整个仪式的中心点，篝火那扭曲光影的正下方。

　　我穿着一件粗糙的、仿佛用某种植物纤维鞣制而成的白色麻布短褂，裸露着手臂和小腿。皮肤上，被阿谷用一种混合了某种暗红色矿物粉末和草药的粘稠液体，绘制满了扭曲的、与那母铃之舌上符文风格类似的图案。这些图案在接触到皮肤时，传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往皮肉里钻。

　　体内那原本缓慢复苏的“钥”，在这些诡异符文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活跃。它不再仅仅是丝丝缕缕的凉意，而是像一头被囚禁许久、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饿兽，在我丹田深处躁动、冲撞，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冰冷而贪婪的悸动。那悸动与篝火的跳动、与空气中弥漫的煞气、甚至与脚下这片深沉的土地，产生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共鸣。

　　“时辰已到。”阿谷那沙哑的声音，如同丧钟般在死寂中敲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骨羽法器，口中开始吟诵起一段更加古老、更加晦涩、充满了命令与献祭意味的咒文。那咒文的音节扭曲怪诞，仿佛不是人类喉咙所能发出，每一个字落下，都让周围的空气为之震颤，那幽蓝带红的篝火也随之猛地窜高或低伏，火焰中挣扎的面孔变得更加清晰和痛苦。

　　三位寨老也同时加快了吟诵的速度，他们手中的兽骨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如同敲击着一面无形的大鼓。随着他们的动作，我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似乎微微震动起来，一股深沉、古老、充满了蛮荒暴戾气息的力量，正被从地底深处强行唤醒、抽取，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向着这片空地、向着篝火、向着我……汇聚而来！

　　“以血为引，以魂为桥！沟通地脉，寻踪索迹！”阿谷猛地将骨羽法器指向我。

　　站在我侧后方的阿雅身体一颤，她咬了咬牙，从腰间拔出了那柄陨铁苗刀。刀身在幽蓝的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我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知道，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立刻从刀锋传来。

　　我听到阿雅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是极轻微的、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

　　紧接着，我感到左右手腕、脚踝处，传来四道冰凉的、如同被毒蛇亲吻般的轻微刺痛。并不剧烈，但带着一种诡异的、直透骨髓的寒意。

　　是阿雅的苗刀。她用一种极其精准而快速的手法，划开了我四肢的血管。伤口不深，但足以让温热的血液，顺着皮肤上那些冰冷的符文轨迹，缓缓流淌下来。

　　血液滴落在脚下绘制着复杂图案的土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那声音在这死寂而诡异的氛围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起初，只是微弱的流淌。

　　但很快，异变发生了！

　　我滴落的鲜血，在接触到地面上那些由矿物粉末和煞气绘制的图案时，仿佛滚油遇到了火星，猛地“燃烧”起来！不是火焰，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光芒！这些光芒顺着地面的符文轨迹飞速蔓延，瞬间将整个祭坛区域的图案点亮！

　　与此同时，我体内那躁动不安的“钥”，仿佛被这由我鲜血点燃的符文彻底引爆！

　　“轰——！”

　　一股远比地底那次还要磅礴、还要冰冷、还要蛮横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远古凶神被血食唤醒，从我丹田深处，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悍然爆发！

　　“呃啊——！”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这股力量从躯壳中硬生生扯了出来！灰色的纹路不再是缓慢浮现，而是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遍布我全身，甚至向着我的脸庞蔓延！我的双眼被纯粹的灰白色占据，视野中只剩下那跳跃的幽蓝带红火焰，以及无数扭曲蠕动的能量线条！

　　这一次，“钥”的爆发，不再仅仅是内部的躁动，而是与外界的力量产生了剧烈的交互！

　　地面上，由我鲜血引燃的暗红符文光芒，与那从地底抽取的、古老暴戾的煞气，以及篝火中蕴含的幽蓝能量，三者仿佛受到了“钥”这冰冷核心的吸引和统御，疯狂地向我汇聚而来，如同百川归海！

　　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巨大的、失控的能量漩涡的核心！

　　无数混乱、狂暴、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意念，顺着这些能量通道，疯狂涌入我的脑海——有葬君山古战场无数亡魂的厮杀呐喊，有那“地仙”冰冷而贪婪的注视，有母铃之舌破碎时残留的不甘与怨毒，甚至……还有这片土地上，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的……细微呓语！

　　我的意识在这恐怖的洪流冲击下，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理智在崩塌，自我在湮灭，只剩下那被“钥”的本能所驱动的、冰冷而纯粹的……感知力。

　　我“看”到了。

　　不再是肉眼所见。而是一种超越了空间的、仿佛灵魂出窍般的“内视”与“遥感”。

　　我“看”到了一条条由煞气与能量构成的、如同血管脉络般遍布大地的“地脉”。它们大多数沉寂、黯淡，但其中有一条，从我们脚下延伸出去，指向葬君山深处，此刻正如同被唤醒的巨蟒，散发着强烈的、暗红色的不祥光芒！

　　我“看”到了葬君山主峰那黑色石殿的模糊轮廓，它如同一个巨大的心脏，在缓缓搏动，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威压。

　　而就在那石殿深处，某个更加隐秘、被层层禁制与黑暗笼罩的地方，有一点……无比耀眼、无比冰冷、充满了绝对掌控欲望的……乌光，正在以一种稳定的频率，闪烁着！

　　母铃！
　　那就是母铃！

　　它的位置，它的状态，甚至它散发出的那种睥睨一切、渴望掌控一切的意志，都通过这狂暴的能量连接，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了我被“钥”主导的意识之中！

　　“找到了！”我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完全不似本人的、冰冷而宏大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法则的力量，在空地上回荡。

　　阿谷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她手中的骨羽法器挥舞得更加急促，咒文声也变得高亢尖锐，试图稳定和引导这股远超预期的狂暴力量。

　　三位寨老亦是脸色剧变，他们拼命催动着手杖，稳固着地脉能量的输出，但眼神中已然充满了惊骇。这股力量，太强了！强到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岩刚更是骇然失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场中央那个被灰色纹路覆盖、被三色能量漩涡笼罩、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看似“成功”的时刻，异变再起！

　　那远在葬君山石殿深处的母铃乌光，似乎猛地震颤了一下！

　　仿佛一头沉睡的巨龙，被蝼蚁的窥探所惊醒！

　　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古老、更加霸道无匹的冰冷意志，顺着那能量连接，如同跨越了空间，反向冲击而来！

　　这股意志，充满了被冒犯的震怒，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主人审视自己所有物般的绝对掌控欲！

　　它直接无视了阿谷的咒文、寨老的阵法、以及那狂暴的地脉煞气，目标明确，势如破竹，狠狠地……撞向了我意识核心处，那正在疯狂运转的“钥”！

　　“嗡——！”

　　我体内的“钥”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仿佛濒临破碎的哀鸣！那冰冷的、贪婪的悸动，在这股绝对掌控的意志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变得紊乱、恐惧！

　　两股同源却截然不同、一方是躁动的“子钥”，一方是掌控的“母铃意志”，在我这具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和灵魂内，展开了第二次、也是更加不对等的、碾压般的碰撞！

　　“噗——！”

　　我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这鲜血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诡异的灰黑色泽！全身的灰色纹路瞬间黯淡、崩裂，皮肤表面炸开无数细密的血口！那汇聚而来的三色能量漩涡骤然失控，如同烟花般猛地炸开！

　　“不好！反噬！”阿谷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手中的骨羽法器“咔嚓”一声，竟从中断裂！

　　三位寨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向冲击震得踉跄后退，口鼻溢血！

　　篝火猛地熄灭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挣扎。

　　整个空地，陷入了一片混乱与能量的狂潮之中！

　　而我，则如同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破布娃娃，在那能量爆炸的中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瞬，我仿佛看到，那反向冲击而来的母铃意志，在重创了“钥”之后，并未立刻退去，而是如同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我的灵魂深处。

　　同时，一个冰冷、漠然、带着无尽威严的意念，如同最后的审判，在我脑海中响起：

　　“找到你了……我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