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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雾锁重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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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老林子的瞬间,仿佛一步跨过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外界熹微的晨光与寨子的人间烟火气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蛮荒的、带着湿冷与未知压迫的静谧。浓雾不再是远处缥缈的背景,而是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粘稠、冰冷,缠绕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不适的滑腻感。能见度急剧下降,身前五六米外的阿雅,其背影在翻滚的雾气中已显得模糊不清,如同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腐殖质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死亡的味道。这味道与葬君山核心区域那浓烈的硝石腐土味不同,它更隐蔽,更阴湿,像是千年古墓深处渗出的气息,无声地浸润着这片与禁地接壤的过渡地带。
脚下的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湿滑、松软,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又仿佛随时会陷下去,或者惊醒某些沉睡在腐叶之下的东西。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扭曲的巨蟒,裸露在地表,需要时刻小心才能不被绊倒。四周的树木形态也变得怪异起来,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树皮上布满了厚厚的、颜色暗沉的苔藓和菌类,一些枯死的树干横亘在地,如同巨兽的骸骨,上面爬满了同样颜色诡异的藤蔓。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那并非真正的无声,而是一种被无限放大的、细微声响交织成的背景噪音——头顶树叶间隙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腐叶上的“嘀嗒”声,不知藏在何处的地下暗流沉闷的“汩汩”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风吹过无数叶片时发出的、如同万千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这些声音非但不能带来生机感,反而更凸显了环境的诡异与死寂,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浓雾和枝叶的缝隙,冷漠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阿雅走在前面,她的脚步轻盈而稳健,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危险的林地。她极少回头,但总能在我因为脚下湿滑或心神不宁而稍微落后时,恰到好处地放缓脚步。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柔韧而坚韧的竹子,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竟奇异地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心安。
我紧紧跟着她,全部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眼睛努力分辨着雾气中可能存在的危险,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鼻子警惕地分辨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体内的“钥”如同一个精准的罗盘,持续不断地传来那冰冷而明确的牵引感,指向雾气更深、林木更密的西南方向。这种感觉很奇妙,并非视觉或听觉上的指引,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的方向感,仿佛我与那未知的母铃之间,真的存在着一条无形的、命运的连线。
我们沉默地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林间的雾气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反而因为日头升高、水汽蒸腾而变得更加浓郁。光线透过浓密的树冠和厚重的雾霭,被过滤成一种惨淡的、绿莹莹的昏暗,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光晕里。
突然,走在前面的阿雅猛地停下了脚步,她举起右手,握成拳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我立刻刹住脚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她。
阿雅没有回头,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侧着头,似乎在极其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她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后——那里,别着一把与她给我的那把形制类似、但似乎更短小精悍的苗刀。
我也竖起了耳朵。除了那永恒的背景噪音,我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湿滑的苔藓或腐叶上拖行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来自我们左前方不远处的浓雾深处。
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阿雅缓缓转过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和“戒备”的手势,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示意我看向她目光所及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左前方那片被浓雾笼罩的灌木丛,正在发生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晃动。不是风吹的那种有韵律的摇摆,而是一种……僵硬的、一顿一顿的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笨拙地从中穿过。
那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轻微的、像是骨骼摩擦的“咔哒”声。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后的陨铁苗刀,冰冷的刀柄让我因紧张而汗湿的手心稍微镇定了一些。体内的“钥”似乎也感应到了外界的异常,那股冰凉的悸动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但指向依旧稳固地朝着西南方,似乎对左前方的动静并不特别“关注”。
阿雅从她的背篓里,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用某种黑色皮革缝制的口袋。她解开系口的皮绳,用指尖从中蘸取了一点暗红色的、散发着刺鼻腥气的粉末——那是她之前给我看过的“赤阳粉”的浓缩版本。
她将粉末小心翼翼地弹洒在我们身前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断续的、不足半米宽的红□□线。然后,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两人缓缓向右侧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树后挪去,借助粗壮的树干隐藏身形。
那拖行声和灌木的晃动越来越近。浓雾中,一个模糊的、佝偻的黑影,逐渐显现出来。
当它完全走出灌木丛,暴露在我们有限的视野中时,我几乎要压抑不住喉咙里的惊呼!
那根本不是活物!
那是一具……骷髅!
一具完全由灰白色骨骼组成的人形骷髅!它的骨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腐蚀的痕迹,一些关节处甚至缠绕着暗绿色的苔藓。它身上还挂着几缕早已破烂不堪、颜色污浊的布条,看样式,绝非现代衣物,倒像是……明清时期的短褂?
它行走的姿态极其怪异,双腿的骨骼僵硬地、一顿一顿地向前迈动,脚掌(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脚掌)骨骼踩在湿滑的腐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它的一条臂骨软绵绵地垂落着,另一条则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前伸出,仿佛在摸索着什么。它的头颅低垂着,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前方,下颌骨微微张开,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咔哒”碰撞声。
没有煞气冲天,没有怨魂缭绕,它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冰冷的死寂,以及一种被某种无形力量驱动的、机械般的僵硬。
“尸傀?”我压低声音,用气音向阿雅问道,想起了罗阿公和阿谷都提到过的这个词。但这具骷髅,似乎与石殿外那引路的、能洒符咒吃纸钱的尸傀,又有所不同。它显得……更低等,更呆板。
阿雅紧紧盯着那具缓缓移动的骷髅,眉头紧锁,轻轻摇了摇头,也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不像……这像是……‘走影’?”
“走影?”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更古老的玩意儿……”阿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凝重,“传说是一些死在极阴之地、魂魄早已消散,但尸身被地脉阴气和某种残留的执念驱动,无意识游荡的东西。它们通常没什么威胁,只会沿着固定的路线徘徊……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我们低声交流的这几秒钟,那具骷髅“走影”已经僵硬地、无知无觉地越过了阿雅洒下的那道赤阳粉界线。暗红色的粉末在它骨骼脚掌踩踏的瞬间,微微闪烁了一下,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但那“走影”似乎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和方向,缓缓向前,最终消失在了我们右侧的浓雾深处,那拖行声和骨骼摩擦声也渐渐远去。
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我们藏身的方向“看”上一眼,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我和阿雅才从古树后慢慢走了出来。看着地上那被踩过的、微微发黑的赤阳粉痕迹,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却更加沉重。
“走影……通常只出现在真正的古战场或者万人坑附近……”阿雅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痕迹,语气充满了困惑,“这片老林子,虽然靠近葬君山,但按理说不该有这种东西……”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西南方向,那是“钥”指引的方向,也是那“走影”来的方向。
“看来,葬君山那边的异动,影响的范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阿雅的声音低沉下去,“连这种本该彻底沉寂的东西,都被‘惊扰’了。”
我感受着体内“钥”那持续不断的冰冷指引,看着周围这诡异的环境,以及刚刚那具消失在雾中的骷髅,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顺着脊椎爬升。
我们才刚刚踏入边缘地带,就遇到了这种只在传说中听闻的“走影”。前方,在那浓雾笼罩、被“钥”所指向的葬君山深处,又该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存在?
阿雅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不管前面有什么,我们都得走下去。记住,节省体力,保持警惕,跟紧我。”
她重新背好背篓,再次迈开了脚步。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走影”消失的方向,用力握了握拳,将心中翻腾的恐惧强行压下。
路,还很长。
雾,依旧浓重。
而危机,显然已经悄然降临。
我们调整了一下方向,更加警惕地,继续向着西南方,向着那被浓雾和未知彻底封锁的葬君山腹地,深入。
林间的光线似乎更加昏暗了。
那沙沙的树叶摩擦声,此刻听来,也仿佛变成了无数亡魂在耳边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