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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进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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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谷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沉重的巨石,彻底封死了我所有侥幸的退路。摊牌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将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的图景展现在我面前——我不是受害者,也不是旁观者,我是棋子,是信标,是罗盘,是这场延续了数百年的人与“非人”之争中,一个无法自主、却又至关重要的部件。
找到母铃。
摧毁或封印“那位”。
这是我,也是白岩寨,目前唯一的生路。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胃里,带来持续的、冰冷的钝痛。恐惧并未消失,它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但在那之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开始缓慢滋生。罗阿公化为飞灰的景象时而在眼前闪现,那不仅仅带来悲伤,更带来一种沉重的、不容退缩的责任。
我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情绪里。阿谷的态度明确而急迫——“他”的意志正在活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里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雅不再仅仅送饭送药,她开始有意识地教我辨认一些更加特殊、药性猛烈甚至带有一定毒性的草药,告诉我它们的用法和禁忌。她的话不多,但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准确,仿佛在为一个即将踏上险途的猎人准备行囊。
“这是‘蛇涎菇’,碾碎外敷,能暂时麻痹山中毒虫,但切勿入口,沾唇即溃。”
“这包‘赤阳粉’,混合烈酒点燃,能逼退寻常阴秽之气,但对‘那位’用处不大,只能争取片刻。”
“这捆‘缚灵藤’浸过黑狗血和雄鸡冠血,遇到被煞气操控的东西,可以尝试捆缚,但记住,它困不住真正的‘尸傀’太久。”
她甚至还给了我一把尺长短刃,刀身狭长,带着轻微的弧度,颜色暗沉,非铁非钢,入手却异常沉重冰冷。刀柄缠绕着黑色的、浸过药的皮绳,刀鞘是用某种暗紫色的木头雕刻而成,上面嵌着几颗细小的、颜色浑浊的白色石头。
“这是‘陨铁苗刀’,寨子里传下来的老物件,上面嵌的是‘噬阴石’的碎屑。”阿雅将短刃递给我时,语气严肃,“它伤不了‘那位’,也斩不断煞气,但……如果遇到被操控的活物,或者某些不干净的‘实体’,它能有点用。记住,刀是最后的手段,能用跑的,绝不要用刀。”
我接过短刀,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这不是玩具,这是凶器,是求生工具。我笨拙地将它别在腰后,那沉甸甸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阿谷那边也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她主屋里的灯火时常亮到深夜,空气中飘出的草药气味变得更加复杂和浓烈,有时甚至能听到一些低沉的、仿佛研磨坚硬物体的声音。她没有再召见我,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透过阿雅的一举一动,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体内的“钥”也变得更加不安分。它不再仅仅是夜深人静时的微弱悸动,而是在白天,尤其是在我靠近寨子西头、望向葬君山方向时,也会传来清晰的、冰凉的牵引感,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系在远方的某处,正在被缓缓拉动。这种感觉并不痛苦,却让人毛骨悚然,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与那恐怖源头之间,存在着无法斩断的联系。
出发的前夜,阿雅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离开。她帮我最后一次检查了行囊——里面除了她给我的那些特殊草药和粉末,还有少量干粮、火折子、盐块,以及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那本蓝色的秘录。
“明天天亮前出发。”她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阿婆会为我们指明最初的方向,之后……就要靠你体内的‘钥’来引路了。”
“我们?”我捕捉到了这个词。
阿雅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阿婆不能离开寨子,她需要维持这里的守护。我跟你去。”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同行。这一路的凶险,她比我更清楚。葬君山,那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是监视?是保护?还是……阿谷另有安排?
阿雅沉默了一下,月光下,她的眼神有些闪烁,最终只是淡淡地说:“我对山路熟,认得一些标记。而且,你需要有人帮你应付路上的‘东西’,你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感应‘母铃’上。”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我总觉得,她似乎隐瞒了什么。不过,在这种时候,能有一个熟悉深山、并且似乎懂得应对超自然危险的同伴,无疑是雪中送炭。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早点休息。”阿雅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养足精神,明天的路……不好走。”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我和摇曳的油灯。我看着准备好的行囊,摸了摸腰后的冰冷短刀,感受着体内那蠢蠢欲动的“钥”,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恐惧、茫然、一丝微弱的希望,还有对阿雅同行的疑虑,交织在一起。
我吹熄了油灯,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白岩寨的夜晚依旧被铃铛声守护着,但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明天,我将再次主动走向那片吞噬了罗阿公、充满了无数未知恐怖的死亡之地。
这一次,没有罗阿公燃烧生命的守护,只有一把短刀,一些草药,一个神秘的苗族少女,以及我体内这把不知是福是祸的“活钥匙”。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但我别无选择。
在辗转反侧中,时间一点点流逝。当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连巡寨的铃铛声都渐渐隐去时,竹门外传来了阿雅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
“该走了。”
我猛地坐起身,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而潮湿的空气,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强行压回心底。背起行囊,摸了摸腰后的苗刀,我拉开了竹门。
阿雅站在门外,她也背着一个不大的背篓,身上换了一套更加利落的、颜色深沉的粗布衣裤,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牢牢绾起,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山民特有的、面对大山时的沉静与警惕。她手中,还拿着一个用新鲜树叶包裹着的小包,散发出浓郁的药草气味。
“把这个涂在手腕、脚踝和眉心。”她将树叶包递给我,“能暂时遮掩一部分生人气息,避开一些低等的‘秽物’。”
我依言照做,那药膏冰凉刺鼻,带着一股强烈的辛辣味。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两道悄无声息的影子,穿过尚未苏醒的寨子,再次来到了西头那片老林子的边缘。
晨雾在林间弥漫,如同乳白色的纱幔,遮蔽了视线。林木在雾中显得影影绰绰,如同潜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露水的气息,但仔细分辨,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从林子深处飘来的、属于葬君山的硝石腐土味。
阿谷主屋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们的离去。
阿雅站在林子边缘,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应着什么。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向雾气深处一个特定的方向。
“这边。”她的声音低沉而肯定,“跟着我,注意脚下,保持安静。从现在起,任何不该出现的声音,都可能是致命的。”
她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被晨雾和未知笼罩的老林子。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白岩寨,那宁静的吊脚楼,那袅袅的(尚未升起的)炊烟,仿佛已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然后,我转过身,紧了紧背上的行囊,感受着体内“钥”那清晰指向阿雅所引方向的冰冷悸动,迈开脚步,紧随其后。
浓雾瞬间吞噬了我们的身影。
林间的光线昏暗下来。
脚下的腐殖层松软而湿滑。
各种各样的、被放大后的声音充斥着耳膜——滴水声,虫鸣声,不知名鸟类的怪叫声,还有风吹过树叶那永无止境的沙沙声……
寻找母铃的征途,正式开始了。
每一步,都可能是通往深渊。
每一步,也都可能是在黑暗中,摸索那一线极其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