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22、摊牌

　　岩石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试图冻结我狂跳的心脏和奔流的血液，却无法平息灵魂深处因那场诡异夜祭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幽蓝的篝火，狂热的吟唱，阿谷那仿佛洞穿一切的一瞥，还有体内“钥”那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烧红的铁块，在我脑海中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如同惊弓之鸟般逃回那间小院的。一路上，寨子寂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在这场神秘的仪式中耗尽了力气，陷入了沉睡。只有那巡寨的铃铛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固执地回荡在夜空里，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种监视，一种宣告——宣告着我这个“外人”的越界行为，早已在某种注视之下。

　　我反手插紧竹门的门闩，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黑暗中，我蜷缩起身子，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却无法抑制那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和颤抖。

　　白岩寨不是避风港。阿谷不是慈悲的拯救者。
　　她们在利用葬君山的力量，进行着某种危险而古老的仪式。而我，我这个身怀“钥匙”的“铃伥”，对她们而言，究竟是什么？一件有用的工具？一个额外的祭品？还是……别的什么？

　　阿谷最后那一眼，绝非偶然。她肯定发现了我。但她为什么没有当场揭穿？是觉得无足轻重？还是……另有图谋？

　　“消化”、“活钥匙”、“时机”……这些词语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头。等待时机？她们在等的，难道就是这场夜祭所引动的某种“时机”吗？而我这把“钥匙”，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使用？

　　恐惧如同藤蔓，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我的呼吸。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会让我万劫不复，也比在这种无知的恐惧中被慢慢“消化”要强！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在冰冷的恐惧与灼热的决绝中反复煎熬，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沉郁的铅灰，再透出些许惨白的晨光。

　　当第一缕微弱的曦光透过竹门的缝隙，如同探询的手指般落在我的脸上时，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找阿谷摊牌。

　　不再逃避，不再被动等待。我要直接问她，问清楚这一切——白岩寨的秘密，她们与葬君山的关系，那场夜祭的目的，以及……我最终的命运。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罗阿公已经为了我魂飞魄散，我不能让他白白牺牲，更不能让自己稀里糊涂地变成某种怪物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和紧张而僵硬的身体。体内的酸痛依旧存在，但那股因决绝而产生的、近乎自毁的勇气，暂时压倒了□□的不适。我走到小桌边，拿起那本冰冷的蓝色秘录，紧紧攥在手里。这是我的筹码，或许也是揭开谜团的关键线索。

　　我没有等阿雅送来早饭。在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寨子里还是一片寂静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毅然拉开了竹门，朝着阿谷那间弥漫着草药与古老气息的主屋走去。

　　清晨的院落，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那堆“阴煞草”在晨光下显得更加暗沉诡异。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主屋门前。

　　那串兽骨与草药的挂饰静静垂落。我抬起手，正准备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阿雅站在门内，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来。她换回了平日那身相对素净的衣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复杂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婆在等你。”她侧身让开，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我清晨的到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她果然知道。阿谷果然知道。

　　我迈步走进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晨光从窗户的缝隙挤进来，勉强驱散了一些角落的黑暗，但那股混合了草药、矿物、以及更深层晦涩气息的味道，依旧浓郁得令人窒息。

　　阿谷依旧坐在火塘后方的那个兽皮蒲团上，背对着门口，仿佛一夜未动。她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暗沉古老的祭服，在晨光中更显出一种非人般的沉寂。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

　　“是。”我站在屋子中央，握紧了手中的秘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阿婆，我需要知道真相。”

　　阿谷缓缓地、带着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转了过来。她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灰败，眼窝深陷，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得仿佛能刺穿我的灵魂。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秘录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

　　“真相？”她嘴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酷，娃子。你确定你想听？”

　　“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压抑了一夜的恐惧和愤怒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不想变成什么‘活钥匙’！不想被‘消化’！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我必须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那场祭祀，又是在做什么？！”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阿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我说完，急促地喘息着，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一句话，就让我如坠冰窟。

　　“白岩寨的存在，比瓦屋村久远得多。我们的祖先，曾是这片大山最早的守护者之一，看守着一些……不该被触碰的东西。”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葬君山，在你们外人看来是绝凶之地，但在更古老的传说里，它曾是一处试图沟通天地、却最终失败的‘祭坛’，无数强大的意念和煞气在那里沉淀、扭曲。后来，又成了古战场，亡魂的怨念与祭坛残留的力量交织，让它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坟茔。”

　　“直到明朝末年，那个所谓的‘地仙’找到了那里。他并非第一个窥探那里秘密的人，但他却是最疯狂、最有能力的一个。他利用那里的煞气和古老遗迹，进行他所谓的‘尸解仙’实验，妄图超脱生死。而那七口棺材，那子母尸铃，都是他仪式的一部分。”

　　我的呼吸屏住了，紧紧盯着她。

　　“他的仪式，需要大量的生魂和特殊的尸身作为‘柴薪’和‘容器’。辰州马帮，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行为，搅动了葬君山深处沉淀的古老力量，也引来了……一些来自更深、更黑暗之处的东西的注视。”阿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忌惮，“那场雪崩，未必是天灾。”

　　我想到秘录中记载的马帮惨状，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我们白岩寨的祖先，曾试图阻止他，但失败了，代价惨重。自那以后，寨子的使命，便多了一项——监视葬君山，防止那里的东西彻底失控，以及……阻止‘那位’真正完成他的仪式，或者……以另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归来。”

　　“那场夜祭……”我忍不住问道。

　　“是安抚，也是……借力。”阿谷坦然承认，“安抚葬君山那躁动的古老意念和无数亡魂，借助它们残留的力量，加固寨子的守护，同时……感应‘那位’的状态。”她看向我，眼神锐利，“昨夜，你的靠近，和你体内‘钥’的剧烈反应，让我们确认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虽然被你们意外打断，七星阵也已残破，但‘他’的意志并未完全沉寂，反而因为仪式被干扰而变得更加……活跃和危险。而且，‘他’已经感应到了‘钥匙’的所在。”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至于你……”阿谷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我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工具，“你的‘铃伥’身份，以及你与‘钥’的强行融合，让你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坐标’，一个……活着的‘信标’。‘他’会找到你，这只是时间问题。”

　　“那我们……”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等，不再是选项。”阿谷截断我的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他’彻底锁定你，或者恢复更多力量之前，找到彻底解决隐患的方法。”

　　“怎么解决？”我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阿谷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葬君山的方向，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找到‘母铃’。”

　　“母铃？”我一怔。

　　“子母尸铃，母铃才是核心，是掌控一切的关键。子铃已毁，但母铃必然还在‘他’手中，或者藏在葬君山的某处。只有找到并控制母铃，才能真正打断‘他’与这片土地的连接，才有可能……将‘他’彻底封印，或者毁灭。”阿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而你这把‘活钥匙’，是找到母铃……唯一的希望。”

　　我愣住了。绕了一圈，我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这“钥匙”的命运。只是，从被动等待被使用，变成了主动去寻找那可能置我于死地的“锁孔”。

　　“我……我能做什么？”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你体内的‘钥’，与母铃之间存在无法割断的联系。随着‘他’的活跃，这种联系会越来越强。”阿谷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们需要引导这种联系，让你……成为我们找到母铃的‘罗盘’。”

　　引导？罗盘？
　　这听起来，同样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险路。

　　我看着阿谷那苍老而决绝的脸庞，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阿雅，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挣扎。

　　信任她们吗？她们显然也有着自己的目的和秘密。
　　不信任吗？我还有其他选择吗？独自面对那即将复苏的恐怖存在？

　　阳光终于完全照亮了屋子，驱散了大部分的阴影。但我知道，我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与危险之中。

　　摊牌，并没有带来解脱，只是将更加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陈山，这个来自瓦屋村的普通少年，注定要在这条与鬼神纠缠的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终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