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执拗里的迷途》 ...


  •   六月末的晚霞烧遍华新镇的天空,赤金熔着胭脂色,浓艳得晃人眼。

      清水中学校门外的串串香摊,青灰的矮棚低低罩着。签子在铁锅里咕嘟冒着泡,牛肉的脂润、土豆片的脆爽裹着卤油蘸水的醇厚,鲜香漫在晚风中。林夏脚边已立着三个空啤酒瓶,第四瓶刚启开,泡沫顺着瓶颈往下淌,她抬手抹了嘴角,又举杯朝对面的张舟撞过去:“再来!”

      王兰兰皱着眉拦:“别喝了,你脸都白了。”“没事。”林夏的声音已经飘了,还是仰头灌了一大口。签子上的牛肉煮得软烂,她咬了一口,没尝出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又伸手去够酒瓶。

      等第四瓶啤酒见了底,林夏额头重重抵在锅边的桌沿上,缓了几秒又挣扎着直起身,脚步踉跄。张舟和王兰兰赶紧上前架住她,一左一右扶着往府河边走。夜风吹来,林夏头痛得像要炸开。她瘫坐在府河岸堤的长条石上,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撞着身后的红色砂石。

      “你说她这样撞,头痛不痛啊?”王兰兰带着担忧。张舟站在旁边,笑着叹气:“喝这么多,估计早麻了,哪还分得清痛不痛。”

      “是遇上啥事了?难道失恋了?”张舟声音低了些。王兰兰轻轻拍林夏的背:“别乱说,肯定不是。”

      张舟愣了愣,随即道:“等她醒了,你问下她到底发生了啥?”王兰兰摇头:“她这人,除非自己想说,不然问了也白问。”张舟点头:“也是。等她醒了,你就多陪陪她吧。”

      林夏听着两人的模糊对话,心里揣了块温温的石头。可暖意才冒头,胃里骤然翻涌,林夏俯身哇啦哇啦的吐。她眯着眼,只看见卫校寝室那盏昏黄的灯,晃啊晃,头好像更痛了。

      ……

      寝室里的白炽灯拉得长,暖光映着白色蚊帐。四张铁架床分置两侧,每个人都躺在床上,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钟雪梅侧躺,声音带着笑意讲班上同学的八卦;叶余窝在被窝里,只露半个脑袋听;林艳丽趴在枕头上,时不时插一句打趣;林夏枕着手臂,跟着大家的笑声轻轻扬嘴角。空气里飘着洗发水的茉莉香,是卫校女生专属的睡前夜话。

      “砰——”一声巨响,寝室门被猛地踢开,靳小娟跌跌撞撞闯进来,满身酒气。她头发凌乱、眼神发红,刻意拔高的声音:“你们!你们就是欺负我是农村来的!”

      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靳小娟扶着门框,身子晃了晃,又喊:“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们聊得热火朝天!我一进门,全都哑巴了!分明就是针对我!有啥不满直接说,别在背后玩阴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她的声音带着醉酒的颠三倒四。林夏躺在床上,看她涨红的脸,心里叹气——这姑娘平时就孤僻,总觉得大家排挤她,今天喝了酒,怕是把积攒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寝室很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靳小娟不依不饶,开始逐个指着床上的人骂。“林艳丽!”她点着最里面靠右墙的那张床,语气又尖又嫌,“你整天穿得花枝招展,打扮不伦不类,瞎折腾给谁看!”林艳丽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片刻缓缓松开,没吭声。“钟雪梅!”她又指着靠里左边的床,眼神带着鄙夷,“整天装得甜兮兮,最会自作多情!哪个男生跟你说两句话,就以为人家喜欢你,臭美什么!”钟雪梅撇了撇嘴,扭过了头。

      “冯艳佳!”她的目光扫过去,“傻乎乎,见了男生就往上贴,难怪被欺负,活该!”“杨雪琴!”靳小娟的声音更尖了,“同样是农村来的,你土得掉渣,不会打扮又黑,难怪没人理你!”

      林夏听着好笑,心里琢磨,她会怎么骂自己?

      “还有你,林夏!”靳小娟的目光像淬了火,直直扎过来,“一副自以为长得漂亮的样子,对谁都高傲得不得了,眼睛长在头顶上!还大言不惭地对着镜子说‘我最漂亮’,真不害臊!”

      这话像滚烫的针,一下就扎穿了林夏。她觉得自己不是高傲,是不知道如何与班上的同学相处,不喜欢和那些只想着混毕业、聊低俗八卦的同学凑堆,她有自己的“诗和远方”。她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多漂亮,头发卷、鼻子塌、皮肤黑,对别人的夸赞也是半信半疑。那天那句对着镜子说自己好看的话,不过是钟雪梅的直白衬着她刚从乐山回来的暖意,突如其来的自信。可现在靳小娟的话,精准戳中她心底隐秘的自卑,闷得她喘不过气。

      “叶余!”靳小娟还在骂,“你也是农村来的,天天装得老实巴交,农民味十足,跑来卫校凑啥热闹,不如回家种田去!”

      这句话刚落,叶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里没了平时的温和,她朝林夏飞快瞥了眼睛,林夏心领神会。两人几乎同时跳下床,叶余大步上前,精准按住靳小娟的胳膊,死死钳住不让她动弹。林夏借着这股劲儿,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给了靳小娟一个清脆的耳光。

      靳小娟愣了两秒,挣脱叶余的手,转身“砰”的甩门,哭着冲了出去。

      寝室陷入死寂,白炽灯的光很刺眼。

      ……

      第二天的晨光透过教室窗户,落在课桌上只剩冷白。

      “早啊,”林夏像往常一样开口。小不点头也没抬,含糊“嗯”了一声。林夏又问:“病理课的笔记你补完了?借我看看。”

      “忘了放哪了。”小不点的声音透着不耐烦,眼神绕开她的目光。

      林夏愣了。小不点是后转学来的,刚到班上就成了她的同桌。这姑娘软萌可爱,班上谁都乐意和她亲近,可她偏偏也爱黏着林夏,像另一个冯艳佳。可今天,这热乎劲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明晃晃的敷衍。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林夏抬眼,就看见靳小娟在课桌间穿来穿去。一会儿拉着前排女生的手抹眼泪,肩膀一抽一抽。一会儿又站在走廊里,对着几个同学皱着眉控诉,声音不大,却能让周围人听清。

      林夏看着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心里说不清的腻味。这人的表演欲太盛了,明明是自己先挑事辱骂,现在倒扮起受害者。她忽然就懂了小不点的冷淡——多半是靳小娟昨晚冲出寝室添了油加了醋。而小不点,终究是不信她。

      火气混杂着委屈。小不点都没有问过她发生了什么,就选择站在了对立面,她很难过。可转念一想,解释又有什么用?误会就误会吧。不信她的人不值得。

      整个上午,林夏没有再说话,只剩下闷闷的堵。眼神落在黑板上,心思飘得老远,老师讲课的内容全部没有听进去。

      ……

      中午的日头爬得高,金灿灿的阳光惹得睫毛轻轻颤。林夏、叶余、钟雪梅、林艳丽在石油医院洗完澡,湿发松松披在肩头,发梢滴着小水珠,他们歇在院角的八角木亭下烘头发。旧木亭的梁柱浸着日光,六月末的阳光烈得晃眼,却没驱散四人心底的沉郁。

      “早上班上那股子怪异劲,太明显了。”林艳丽先开了口。

      “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肯定是靳小娟在背后乱嚼舌根。”钟雪梅点头附和。

      “可不是嘛,她一上午都在跟人嘀嘀咕咕,指不定编了多少瞎话。”叶余皱着眉,声音沉了又继续说:“明明是她先撒野骂人,倒弄得我们跟做错事一样。”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林艳丽抬手抹了把湿发,索性道:“头发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下午干脆不去上课了,省得看那些人的脸色。”叶余当即应下:“行,不去就不去。”钟雪梅也跟着点头:“我也不去。”三人看向林夏,她垂着眼,没拒绝,没应声,算是默认了。

      骂声渐歇,话题慢慢偏了方向,气氛渐渐松快。钟雪梅亮了眼睛:“我们重庆的火锅,毛肚七上八下的涮,裹着香油蒜泥,一口下去又麻又辣,味道才叫一个巴适。”她扬着下巴,语气自豪,“你们一定要跟我去重庆,我请你们吃最地道的那家。”

      林艳丽也接话,眼里漫开笑意:“我们东光区有一排夜市,一到晚上全是小摊,烧烤、糖油果子、凉面,还有刚炸好的兔腿,香得能飘几条街。回头我们四个一起去,从头吃到尾。”

      林夏听着热络的话语,鼻尖嗅到火锅的香辣、眼睛看到夜市的烟火。八角亭下,暖光碎金似的落下,心底的沉郁渐渐散了。日头渐渐移了方向,她抬手摸了摸头发,全然干透。她低头瞥了左手腕的电子表,竟已过了下午三点。

      蓦地,她想起自己还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冷静想了想,靳小娟的话确实刻薄伤人,动手扇那一巴掌,她也没觉得做错,但旷课却是不合规矩。她抬眼看向三人,开口道:“这事说到底,我们不算全错,但下午旷课肯定不对。不如我们主动去找钟老师,把事情说清楚。”

      林艳丽愣了愣,转头望向钟雪梅,钟雪梅的目光又落在叶余身上。叶余率先点头:“好,是该说清楚。”钟雪梅跟着附和:“嗯,找钟老师说清楚也好。”林艳丽抿了抿唇,思忖片刻,也点了头:“行,去就去。”

      四人起身,顺着阳光往班主任办公室走。林夏敲开办公室门,她迎着钟老师的目光,把昨晚靳小娟醉酒闯寝室辱骂、今早散播谣言,以及她们打人和旷课的原因一五一十交代。她语气坦诚,没有半分隐瞒。

      老师听完,先是颔首,看向林夏的眼神带着赞许:“林夏,这事你没做错,人都有火气,遇上了难免冲动。”顿了顿,又道,“但你们能主动承认旷课的错误,勇于担责,我很欣慰。”
      “不过,这事我得再调查核实,不能只听你们一面之词。”老师话锋一转,语气郑重,“我会找靳小娟聊聊,也问问班上其他同学,把情况摸清。今晚你们四个先暂时回避,等我查清楚了,再做处置。”

      ……

      第二日的晨光穿过教室窗玻璃,落在课桌上,很刺眼睛。林夏抬眼,撞见靳小娟缩在教室后排,垂着头,崩着肩。她隐约觉得,钟老师大抵是信了她们的话。

      第一节课过半,靳小娟的身影便从后排消失。第二节课下课,林夏忽然扫到门口的身影——靳小娟站在门框边,目光直直撞过来,眼底翻涌着兴奋,嘴角勾着刺眼的弧度。那注视像藏了话,林夏却清清楚楚读见了挑衅,像在说“你们输定了”。

      林夏收回目光,觉得这姑娘像演没头没尾的戏,连多余的情绪都懒得分给她。

      第三节课刚上十分钟,教导主任面色沉冷站在门口,点了林夏、林艳丽、钟雪梅和叶余的名字。四人起身往外走,刚进办公室,就见靳小娟坐在长椅上——肩膀一抽一抽,眼泪像断了线的往下掉。她声音哽咽:“我就是农村来的,她们四个平时就瞧不上我,处处欺负我,昨晚还动手打我,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

      她边哭边诉,话里话外全是刻意放大的委屈。林夏站在一旁,只觉得胸腔里的火气顺着靳小娟的哭声往上蹿。明明是她先恶语伤人,此刻装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般刻意的示弱,看得她心里火大。

      教导主任眉头拧得更紧,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昨天是谁动手打的人?”

      话音刚落,靳小娟猛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手指直直指向林夏:“是她!主任,就是林夏打我!” 所有目光瞬间聚在林夏身上,林夏抿着唇,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掷地有声:“她该打。”

      这话一出,办公室瞬间安静。教导主任愣了愣,脸色涨得通红:“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见过这样的学生!打了人还敢说人家该打?品行太差,不说了,直接开除!”

      “开除”两个字砸进林夏耳朵里,她心里猛地一慌,刚才的硬气散了大半。她不是普通的学生,是单位代培来的,若是真被开除,回单位该怎么交代?慌乱顺着四肢蔓延,她看着教导主任摔门离开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念头——或许她该学着靳小娟那样,掉几滴眼泪,装装委屈。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心底就漫起不屑,这不是她。

      办公室只剩一位30左右的女老师,林夏快步上前,拉着老师的胳膊,她没有哭腔,没有刻意示弱,只像昨天对着钟老师那样,坦诚地把靳小娟醉酒闯寝、恶语辱骂众人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清。

      老师听完,只皱着眉问:“所以你觉得,你动手打人这件事,没有错吗?”

      林夏抬起头,眼底的慌乱渐渐褪去,语气格外认真:“我觉得打人没错。”

      老师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学生怎么回事?满嘴犟话,拒不承认错误,我和主任想法一样,你确实不适合我们学校,还是让家长领回去吧。”

      林夏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心里漫开一片悲凉。钟老师推门进来,看着四人,眼里满是无奈,她重重叹了口气:“林夏,你怎么回事?打人本身就是你的错,昨天我还觉得你懂分寸,今天是怎么了?”

      林夏愣了,昨天明明说她没错的钟老师,此刻也站在了对立面。从教导主任到女老师,再到钟老师,没人问靳小娟的辱骂,只盯着她动手的事,委屈和迷茫裹着心,她攥着心里的是非,怎么也不肯认下这个错。

      最终,老师沉着脸叫四人回寝室等候处置,不容置喙的严厉,字字透着震慑。四人满心忐忑走出办公室,脚步沉得发慌。

      林夏在钟雪梅的床沿坐下,脊背卸了劲;叶余紧紧挨着林夏坐,手握的紧;林艳丽站在对面床前,鞋底擦过水泥地的轻响,寂静里格外清晰。空气里裹着化不开的慌——方才“开除”的话还砸在心上,连呼吸都带着沉滞。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寝室门被狠狠砸开。黑压压一群女生涌进来,烟味混着戾气扑面而来。带头的女生留着金黄卷发,指尖夹烟的动作透着狠劲,两侧跟着两个寸头短发女生,眼神冷硬。有人手里晃着把小刀,金属刃在光下闪着寒芒:“昨天谁打的娟妹?敢在这儿猖狂,我倒要看看是谁活腻了!”

      话音落,人群里有人扫到桌上的药瓶,伸手拿起瓶子嗤笑:“哟,这儿还有瓶药?不会是避孕药吧?装得一副清高样,背后指不定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脸倒是长得嫩。”

      一个女生往前走两步,停在林夏面前,小刀尖慢慢凑到她脸边,语气轻佻又带威胁:“啧,脸蛋确实嫩,就是不知道这刀划下去,还能不能这么漂亮。”

      刀刃的凉意擦着脸颊,林夏吓得缩紧脖子,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叶余攥着床单的手泛白,林艳丽往后退了半步,四人全僵着,没一个敢说话,只盯着地面,浑身发颤。

      烟味绕着鼻尖,小刀的寒光晃得眼晕。僵持了许久,带头的女生嗤笑一声,收回刀,冲身后人抬了下巴:“走。”一群人又涌着往外走,“啪”的一声,门被重重甩上。寝室里只剩四人急促的喘气声,还有挥散不去的烟味和后怕。

      “哇”的一声,钟雪梅先绷不住了,她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厉害。“我不要在这儿读书了……太恐怖了,这啥破学校啊……”她哭着抬了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说完抹了眼泪,跌跌撞撞往外走。剩下的三人没说话,只任由眼泪往下掉。

      二十分钟后,钟雪梅推开门,眼睛肿得像核桃:“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叫我收拾东西,回重庆。”

      林艳丽看着她,转身去翻行李箱,语气带着决绝的委屈:“我也不读了,这破学校根本待不下去。一共也就三个班,乱糟糟的,没意思得很。”

      叶余跟着点头,她抹了眼角的泪,声音轻却坚定:“我也走,不读了。”

      三人陆续翻出行李箱,拉链声、衣物摩擦声混着没停的抽泣。林夏站在原地,心里的恐慌还没散,却漫上了离别的不舍。就在昨天,在石油医院的八角亭下,钟雪梅的酒窝漾着细碎的光,林艳丽的发梢闪着金色光晕。一个亮着眼睛说要带她们吃最辣的重庆火锅,一个拍着胸脯说要逛遍夜市从头吃到尾。她望着暖光碎金似的落下,觉得四个人已经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可才一夜光景,刚暖热的情谊,就跟着行李箱散了场。喉间堵得发紧,眼泪又落了下来。

      钟雪梅先收拾好行李,从口袋里摸出纸笔,递到三人面前:“把家里的电话写下来,你们一定要来重庆找我,我们一定要去吃火锅。”林艳丽和叶余挨着写,字迹被眼泪晕得花,林夏握着笔,指尖发颤,一笔一划,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数字的边缘。

      四个女生站在寝室里,哭声没停。大家哽咽着说约定的话,反复念着永远都是好朋友。林夏脑里忽然蹦出席慕蓉的《为什么》:

      我可以锁住我的笔
      为什么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她心里清楚,没有“永恒”,如今再好的约定,再恳切的承诺,终究抵不过时光扯出的分岔路,这般猝不及防的散场,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

      胃里的翻江倒海终于歇了,林夏瘫坐长条石上。

      王兰兰坐在她身边,手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拍,声音软乎乎:“夏夏,吐出来是不是好受了些?头疼不疼?”

      林夏垂着头,没说话,心里是拧成一团的困惑和难过。她想不通,明明是靳小娟先闯进来撒野骂人,字字戳心,怎么到了老师眼里,就成了她的不是?所有人都揪着她打人的错不放,没人问靳小娟的刻薄,没人听她的委屈,没人信她半分。还有失去朋友的难过,刚捂热的情谊,火锅和夜市的约定还在耳边,人却已各奔东西。

      晚风又起,吹散了些许酒意。林夏抬眼,见张舟站在不远处,望着晚霞褪去的天际;王兰兰还在身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忽然漫过一丝释然:或许和钟雪梅她们的缘分,本就像河边的风,来得急,去得也快。可兰兰还在,张舟还在,他们才是稳稳的朋友。她吸了吸鼻子,轻声应了:“嗯,好多了。”

      ……

      三天后,林夏攥着小姨的手,身后跟着神色沉郁的妈妈。林夏垂着肩,脚步沉得发僵。打从出门起,嘴里就说着不去,心里装满了抗拒。“愿不愿意,这趟都得去,总得把事儿问清楚。”小姨回头看她,语气没半点商量。

      走到卫校门口,白底黑字“石油卫校”戳在林夏心里。她盯着校牌,手握成拳,心里下了死决心:不管小姨和钟老师说了什么,她都绝不会再留在这儿。

      钟老师的办公室,阳光下跳动细碎的尘埃。小姨先拉着妈妈坐下,林夏挨着她站定:“钟老师,麻烦您了,我们家林夏这事……”钟老师摆摆手,先寒暄了两句,话锋渐渐沉下来,目光落在林夏身上,带着几分复杂。

      “林夏妈妈、小姨,实话说,这事我后来在班上仔细问过。”钟老师的声音缓下来,带着坦诚,“靳小娟那天确实先醉酒骂人,有错在先,但班上同学对林夏的评价,普遍不太好。”他顿了顿,看着林夏紧绷的侧脸,继续道:“班上都说林夏性子孤傲,对谁都爱答不理,不怎么合群,所以这事闹开,舆论风向确实偏向靳小娟。”

      林夏垂着眼,心里没起波澜。

      “但说实话,我其实挺喜欢林夏的。”钟老师话锋一转,语气软了些,“她这团支部书记,是我亲自选的,做事认真踏实,半点不敷衍。后来出了这事,语文老师也跟我聊过,说这学生写文章有灵气,心思很细。解剖周老师也说,她做实验沉得住气,比不少学生认真。”林夏睫毛轻轻颤了颤,心里漫过一丝触动,眼角的冷意淡了些。

      “可她有明显的性子短板,甚至说,性格是有缺陷的。”钟老师话锋又沉了沉,语气添了几分惋惜,“这孩子太认死理,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都拉不回。那天动手打人,即便靳小娟先恶语伤人,她动手本身就是错误,但她从头到尾都不肯认这个错,一口咬定‘她该打’,犟得太厉害。”

      林夏的指尖猛地握紧,心里窜起几分不服气,却又被那声“性格有缺陷”戳得发涩——她只是认是非,可在旁人眼里,竟成了缺陷。

      钟老师叹了口气,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满是掏心窝的诚恳:“也正因如此,我真心建议你们,这孩子心里藏着东西,性子又犟得拧,实在不适合待在我们这儿。环境太杂,她的执拗容易招是非,心思也沉不下来,反而浪费了她的灵气。你们做家长的,帮她选个更适合的环境,顺着她的心思养,才是真的为她好。”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阳光里的尘埃慢了些。小姨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林夏抬起头,撞进妈妈泛红的眼眶,心里绷了许久的执拗忽然松了。她知道,终于可以离开煤渣跑道硌脚的卫校——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她早就盼着的结局。可尘埃落定的轻快感里,偏偏裹着层淡淡的慌,心口空落落的。

      林夏还是攥着小姨的手,妈妈还是神色沉郁,三人踩着暮色回了家。楼道里飘着别家厨房的饭菜香。推开门,客厅的吊灯刺眼睛。

      小姨拉着妈妈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削皮。妈妈接过削好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小口,就搁在了茶几上。她盯着苹果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长吁一口气。小姨没说话,妈妈也没说话。沉默裹着客厅的灯光,压得林夏心里慌。

      林夏回了房间,她趴在桌上,耳朵贴着桌面,能听见客厅里小姨和妈妈的闲聊,从头到尾都没听见一个字关于卫校、关于开除、关于她往后该去哪。

      心里的不安像浸了水的棉花,指尖无意识敲书桌的玻璃,眼前慢慢晃过小时候的模样:作业要家长签字,最后只一个潦草的“阅”;开家长会,妈妈总爱迟到。妈妈从不会问她钱够不够用,也不会关心她冷不冷、饭有没有吃饱。她鼻尖发涩,眼眶轻轻发烫。

      她想起在药房的轮岗。她终于有了二十天清闲,空出来的时间却让心里慌,最后只能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瞎晃。那时好歹知道,二十天后还能回药房,还能数药片、打算盘,可现在,她连下一个“二十天”该去哪都不知道。

      晚饭时,她扒拉着米饭,几次想开口问“我以后怎么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妈妈给弟弟夹菜的手,看着小姨笑着说“多吃点排骨”,她忽然觉得,问了也没用。

      夜里,林夏翻家里订阅的《华西都市报》。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密密麻麻,“大专以上学历”“五年工作经验”“相关专业优先”,那些黑体字像小锤子,一下下砸在心上。她手指划过版面,从“行政文员”看到“销售顾问”,再到“技术岗”,没有一个是她能沾边的。她什么都不是,卫校的书没读完,高中没念过,唯一的工作经验是在药房数药片,现在连算盘都快忘了怎么打。

      翻到最后一张,指尖忽然顿住。她想起陈琳提过,她姐姐在大学读自考。心里像被点亮了微光,她颤抖的拨了陈琳家的号码。

      “夏夏?你怎么这会儿打电话?”陈琳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

      “陈琳,你姐姐的自考……是怎么回事啊?”林夏的声音有点发紧。

      陈琳顿了顿,大概是清醒了:“哦,你说那个啊,就是成人自考,得跟着老师学,一门一门考,过了所有科目才能拿文凭。怎么,你想考?”

      “我……我就是问问,难不难啊?”

      “我帮你问问我姐啊。”

      第二天中午,陈琳的电话打了过来:“夏夏,我问了我姐,贼难!”她的声音透着夸张,“她们上个年级两百多人,最后拿到文凭的就两个!我姐说,光专业课就有十几门,还要考英语,她天天都学到半夜,头发都掉了好多。”

      林夏靠在墙上,心里那点微光彻底灭了。她清楚自己的性子,像风中的草摇曳不定,像水中的云变幻无常。以前自学高中课本,苦苦挣扎了大半年,终究抵不过难放弃了;写小说兴冲冲的开始,遇着卡壳,便撂了笔没有后续。她怕自己去自考也一样,费了力气折腾一场,最后还是一场空。

      “那……有没有简单点的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好像没有吧,我姐说自考本来就比成考难,所以含金量才高。”

      林夏没应声,挂了电话。

      她突然好想陆晨,想给他打电话。把卫校的糟心事、翻招聘启事的绝望、自学的无力、未来的迷茫,全都一股脑告诉他。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终究没按下去。陆晨总说她倔强坚韧,告诉她做事要努力不认输。可他不知道,她心里藏满了褶皱,她没那么坚强,也没那么勇敢,爱逃避,怕困难。那些藏在坚强外壳下的怯懦,她不敢袒露,怕陆晨知道会失望、会嫌弃,会不再喜欢她。

      那段时间,她躲进琼瑶的小说里。从《一颗红豆》到《心有千千结》,再到《彩霞满天》《一帘幽梦》,一本又一本。书里的月光总是温柔,情话总是动人,连眼泪都带着浪漫的底色。

      有天傍晚,她合上书,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觉得好累。她忽然好想做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帅气多金的男人不管不顾的偏爱,让她不用再硬撑着假装坚强。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她其实还是想当木棉,和真正喜欢的人并肩,不依赖不攀附。可现在,她却不知道根该往哪扎。她很难过,她更迷茫,未来的路,到底该往哪儿走?

      ……

      又过了几天,傍晚的阳光还晃眼。小姨推门进来:“晚上周叔请吃饭。”林夏头也没抬,闷闷道:“我不去。”小姨上前两步:“今晚肖妈也去,周叔特意交代,把你带上。”

      林夏咬着唇,心里的烦意瞬间涌上来。可转念一想,周叔和家里是十多年的朋友,平时对她也很关照。今天点名叫她,要是不去,太不懂礼数了。她叹口气,慢吞吞起身去衣柜挑衣服。她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终于长了些,勉强扎起一个小揪揪,又在左边额角别了两枚银色的小夹子。细碎发丝垂着,衬得脸盘小巧,眉眼藏着倔劲儿。指尖触到微凉的镜面,那日钟雪梅笑着夸她好看的画面忽然闪回,转眼又撞见靳小娟拿这话恶心她的嘴脸。越想越烦,她用力摇摇头,把那些糟心事狠狠抛开。

      晚饭订在一家户外火锅店,夕阳未落,阳光热烈晃眼睛。刚坐下没多久,周叔就笑着朝林夏招手。周叔身旁站着对中年男女,男人梳整齐的油头,白色衬衫,深灰色西裤,身形微微发福却也挺拔;女人头发盘在脑后,酱红色旗袍,颈间戴着又圆又亮的珍珠。男人身旁有个少年,个子不高,皮肤黑黑。

      “夏夏,这是你林叔叔、周阿姨,”周叔指着两人介绍完,又拉过男孩,笑着对林夏说,“这是林意,跟你算本家,该叫一声林哥哥。你林哥哥和你一样都学医,你们可以多聊聊。他家在龙泉,没事你就找你林哥哥玩。”林夏心里悄悄撇嘴巴:我啥时又多了个林哥哥?

      周叔又接着说:“你林哥哥二十岁,今年三军医大已毕业,过段时间就来咱们医院当实习生。”这话一出,林夏猛地一惊——二十岁就大学毕业,这也太厉害了。她又抬头看向林意,先前只觉他黑黑瘦瘦,此刻才发觉,他眼睛很亮,眉毛很粗,鼻子很挺。

      饭局间,火锅热气蒸腾。周叔和妈妈、小姨聊家常,白衬衣的林叔叔和小姨父碰着酒杯,酱红旗袍的周阿姨也和妈妈热络搭话。林夏手里捏着筷子涮着鹅肠,心里琢磨如何做到20岁大学毕业?

      阳光晃的厉害,林夏下意识侧了眼,恰好撞见林意望向她的眼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