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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油香里的岔路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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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的午后,阳光斜斜扫过桌面,空气里飘着没散的紧张,却已悄悄松了半口气。当林夏在中考最后一道政治题的卷面上落下最后一个字,指尖还残留着握笔的微酸。她抬眼盯着卷首“1998年中考政治试卷”那几个字,忽然觉得眼皮沉得很——不是累,是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
这一松,寒假里那间飘着油香的屋子就撞了进来。
墙上的春联泛着红纸的新气,母亲在灶台前翻炸酥肉。油香把年下的暖热烘得正正好。肖妈坐在藤椅上,手里转着个苹果,说话时带着点镇政府干部特有的把事情掰碎了说的通透:“夏夏,肖妈跟你交个底——不是家里过不去了才这样,是这条路对你来说,实在是最好的。”
她顿了顿,指尖在苹果皮上划出道弯:“你爸走后,单位念着老职工的情分,给了个顶班的名额——你不知道,现在这种铁饭碗的顶替名额早就稀缺得快没了,多少人家盯着盼着,咱们能拿到,是多大的体面和机会。”
“再说,家里这些人脉摆着——你舅舅在市纪委书记位置上坐着,你小姨在房管局管着事,我在镇上也能搭把手。”她转着苹果的手稍停,语气里添了几分笃定,“你去石油单位顶班,不是去遭罪的。先上一年班,熟悉了路子,单位里带薪读书的名额,我们打个招呼,还能轮不到你?”
说到这儿,她把苹果往桌上一放,声音沉了沉,带着点疼惜:“再者说,你妈多不容易?你爸走后,她一个人带着你和你弟。你的事定了,她心里那块石头也能落些。不用再天天琢磨你将来咋办,你弟那边,有我们大家帮衬着,她一个人供着也能松快些,这不就喘过气来了?”
小姨闻言接了话,声音里带着点过来人的笃定:“就是这话。你以为大人是短视?你肖妈在政府待了这些年,我在房管局见了多少例子?读高中考大学,是这个理,但落到最后还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我以前高中有个女同学,当年可是考去北大的,后来还读了博。有一年在街上碰见,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结婚。见了我倒热络,说羡慕我现在稳稳当当,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循循善诱:“我不是说不让你读书,现在先去单位上班,是委屈点,但明年我们就想办法让你去读书。等你稳稳当当上了班,晚上回家你也可以自己拿起书本学习的,两边都不耽误。”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低:“这顶替名额可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先抓住眼前得机会,以后想往哪奔,都是可以的?”
肖妈也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更实在了:“等你带薪读完书,拿着文凭回来,你舅舅打招呼也稳妥,那时想调去机关,想去国企办公室或者换个单位操作起来都要容易些。那时候你既有工作,又有文凭,还有家里人帮衬,路铺得平平展展的,是不是比死磕大学文凭来得更稳?”
暖烘烘的屋子里,鞭炮声偶尔从街上传来。林夏捏着块没拆纸的奶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糖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她知道这是好意,是那种“我们帮你把一切都算好了”的权衡。大人们在用他们的认知和阅历,为她画了一条稳妥的线。
她好像知道这或许就是当下的最优解,可一有了这个想法,心里那点不甘就像根细刺。她攥紧奶糖,糖纸被捏出细碎的声响。一想到初中毕业就要穿上工装,去父亲待过的单位,被人指点着说“这是老林家的丫头,来顶她爸的缺”,脖颈就发紧。难道她的人生,就该是几岁上班,几岁再去读书,连换工作的路都被提前铺好的样子?她想读高中,想坐在教室里把初中没学够的知识补回来;她想考大学,去体验那些传说中的大学生活——听图书馆里书页轻轻翻过的声响,看社团活动的多姿多彩;更想走出这方天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有不一样的风,吹向不一样的人生。
指尖仍无意识地捏着奶糖纸。林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带着点麻意。或许……这条路也真的没那么糟?至少母亲不用再为她操心,家里的日子也能更稳当些。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又被那点执拗的渴望按了下去。她还是想自己走,哪怕慢一点,哪怕难一点。
蝉鸣从窗外漫进来,吵得人心慌。林夏低头看着试卷上自己的名字,笔尖戳过的地方微微发毛。她想起书包里最喜欢的笔记本,第一页被她郑重写下的“少年心事当拿云”,最近总被她用指尖反复摩挲。中考前每次模考的数学卷发下来,最后两道大题的红叉是那样刺眼。她不是没咬着牙想往前冲,可笔握得越紧,思路越像团乱麻。晚自习盯着黑板上的二次函数,盯着盯着就落在了陈默的后背上;背英语课文时,背着背着就好像看见母亲眼里的落寞。外婆说母亲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难道真要让母亲的肩膀,再多压几年担子?原来“拿云”的心事,遇上现在这些乱糟糟的生活,太多的力不从心。
骄傲和现实在心里打架。从正月的油香到六月的蝉鸣,直到此刻,当最后一道题最后一个字落在中考的试卷上,林夏的心忽然就定了。
她累了。
累得不想再计较“拿云”还是“落地”,不想再琢磨“几年后舅舅还在不在台上”。母亲眼里藏着的期待,弟弟那晃悠着的稚嫩肩膀,还有肖妈那句“这就是最好的路”,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把那点不甘慢慢淹了。
或许……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