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戏冠》满陇桂雨

18、规则教学

　　沈青辞踏入母亲江怀璧静养的内院时，夜已过半。此处不似沈栖渊书房的肃杀，也不似听雪轩的清冷，反而萦绕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着药香与某种古老沉香的静谧，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江怀璧并未安寝，她披着一件素色的锦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通体漆黑、唯有中心一点猩红如血的玉佩。那玉佩散发着与天瑙石同源、却更加内敛深邃的界心气息，显然也是她收藏的“战利品”之一。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碰壁了？”

　　沈青辞走到她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凝重。她将今夜在听雪轩的遭遇，以及方才在父亲书房感受到的汹涌暗流，简练而清晰地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陆怀瑾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以及父亲那近乎失控的占有欲。

　　江怀璧静静地听着，指尖摩挲着那枚黑红玉佩，神情莫测。直到沈青辞说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混合着不甘与兴奋的脸上。

　　“规则……定义……”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从沈青辞口中说出的、陆怀瑾提及的词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他倒是看得透彻。”

　　她将玉佩放在一旁，站起身，走到沈青辞面前。她的身形比沈青辞还要纤细几分，此刻却散发出一种如山岳般沉稳、又如深渊般不可测的气场。

　　“青辞，”她看着女儿的眼睛，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知，为何你的权柄，名为‘定义’？”

　　沈青辞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答：“因为……我可以修改、创造规则？”

　　“修改？创造？”江怀璧轻轻摇头，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沈青辞，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只是表象，是力量最粗浅的运用。”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

　　刹那间，以她指尖为中心，周遭的“规则”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沈青辞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光线沿直线传播”的基本法则被短暂扭曲，光线如同水流般绕过江怀璧的指尖，在她身后投下一片违背常理的阴影；同时，她脚下地面“提供支撑”的规则被强化，让她感觉自己如同扎根于大地，坚不可摧；而远处桌上一盏将熄的烛火，其“燃烧需要氧气”的规则被微妙干预，火苗竟在无风的情况下猛地窜高了一瞬，又恢复原状！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范围极小，持续时间极短，却精准地演示了何谓“定义”——并非蛮横地摧毁或创造，而是在原有的规则框架内，精准地调整其优先级、作用范围、甚至暂时性地赋予或剥夺某项属性！

　　“所谓‘定义’，”江怀璧收回手，一切异象消失，她看着面露震撼的沈青辞，缓缓道，“其核心，在于‘认知’与‘抉择’。”
　　“你需先‘认知’到规则的存在，理解其构成与运行的逻辑。”
　　“然后，你需做出‘抉择’，决定在何时、何地、对何种规则、进行何种程度的干预，以达到你的目的。”
　　“蛮力，只能破坏。唯有洞察本质的‘定义’，方能真正……掌控。”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陆怀瑾所言，并非虚妄。他或许本身便是某种高度秩序化的规则聚合体，故而能轻易洞察你权柄的本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免疫或反制你那尚显粗糙的‘定义’。”

　　沈青辞心中豁然开朗，又感到一阵寒意。母亲的话，如同拨开了她眼前的迷雾，让她对自己力量的认知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陆怀瑾之间的差距——那不是力量量级的差距，而是对规则本质理解与运用境界的鸿沟！

　　“那……女儿该如何做？”她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江怀璧重新坐回软榻，拿起那枚黑红玉佩，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却字字千钧：“他既以‘规则’为盾，你便不能再用蛮力破之。”
　　“既然他想‘观察’，想‘分析’，那你便给他看。”
　　“只是……要让他看到，你希望他看到的‘规则’。”
　　“将他，引入你‘定义’的棋局。”

　　沈青辞眼中光芒大盛！母亲的话，点醒了她！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设局！将陆怀瑾那冰冷的观察与分析，变成她“定义”游戏的一部分！

　　“女儿明白了！”她躬身行礼，心中的迷茫与挫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目标与策略。

　　“去吧。”江怀璧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眸，仿佛刚才那番蕴含着强大力量与深邃智慧的话语，耗费了她不少心力，“记住，在这府里，你才是那个……最有资格‘定义’游戏规则的人。”

　　沈青辞悄然退出了母亲的内院，抬头望向天际。月已西沉，东方隐约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新的游戏，也将在她重新“定义”的规则下，再次展开。

　　……

　　午后，沈青辞再次出现在了听雪轩。与昨日的挫败和今日凌晨的凝重不同，此刻的她，脸上带着一种经过沉淀后的、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的平静。

　　她没有带点心，没有带宠物，甚至没有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天水碧常服，发髻松松挽起，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丽。

　　陆怀瑾依旧在院中石桌旁，似乎永远保持着那个阅读或沉思的姿态。见到沈青辞，他放下书卷，起身，礼节周到，目光平静，仿佛昨夜那场近乎撕破脸的交锋从未发生。

　　“郡主。”
　　“陆状元。”

　　简单的见礼后，沈青辞没有绕圈子，直接走到石桌对面坐下，目光坦然地看着陆怀瑾：“昨日是青辞唐突了，言语无状，还望状元郎勿怪。”

　　她主动道歉，态度诚恳，让人挑不出错处。

　　陆怀瑾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沈青辞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看似普通的檀木棋盘，以及两盒玉石棋子，一黑一白，放在石桌上。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白日里又总觉烦闷。”她指尖拂过光滑的棋盘，抬眸看向陆怀瑾，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厌烦的请求，“听闻状元郎棋艺超群，不知……可否赐教一局，权当解闷？”

　　下棋？

　　陆怀瑾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看似普通的檀木棋盘和玉石棋子，在他的感知中，却隐隐与沈青辞体内的权柄产生着极其微弱的共鸣。这并非寻常棋具，更像是一件……承载着她“定义”权柄的、特殊的“教具”或者说……“战场”。

　　他没有立刻回答，深邃的眸子看向沈青辞，仿佛在评估她此举的真实意图。

　　沈青辞迎着他的目光，笑容坦然，甚至带着点狡黠：“怎么？状元郎是怕输给我一个小女子，丢了面子？还是觉得……与我下棋，有辱斯文？”

　　她用上了小小的激将法。

　　陆怀瑾沉默了片刻，终于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淡淡道：“郡主相邀，敢不从命。”

　　沈青辞眼中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将黑子棋盒推向陆怀瑾：“状元郎是客，请执黑先行。”

　　陆怀瑾没有推辞，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并未过多思索，便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位。

　　起手天元！

　　这并非常见的稳健开局，带着一种俯瞰全局、自信无比的霸气，也隐隐契合了他那仿佛超然物外、执掌规则的气质。

　　沈青辞眉梢微挑，也不示弱，拈起白子，落在了星位之上。

　　棋局，就此展开。

　　初始几十手，两人落子如飞，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陆怀瑾的棋路与他的人一样，冷静、精准、逻辑严密，每一步都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占据要点，构筑大势，几乎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完美的“秩序感”。

　　而沈青辞的棋风，则灵动多变，时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时而又如奇兵突袭，剑走偏锋。她并未像昨日那般强行用权柄干预棋局规则，而是将权柄的力量，内敛于棋路之中。

　　当陆怀瑾的黑棋试图以绝对优势围剿她一片孤子时，她并未强行突围，而是落下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微妙地“定义”了那片区域“棋子连接强度”的规则，让原本岌岌可危的白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连，韧性大增，硬生生扛住了黑棋的猛攻。

　　当陆怀瑾利用一处劫争，试图通过精密计算耗尽她的劫材时，她又一子落下，并非寻找劫材，而是短暂地“定义”了那处劫争“价值权重”的规则，让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小劫，瞬间变成了足以影响半壁江山的关键点，迫使陆怀瑾不得不投入更多资源，打乱了他原本的计算。

　　她的“定义”，不再是粗暴的覆盖，而是如同最精妙的刺绣，在原有规则的经纬上，穿针引线，于细微处改变格局，引导着棋局向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陆怀瑾落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凝神思索的沈青辞。她专注地盯着棋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白子。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定义”权柄，正随着她的心意，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在棋盘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不断地、细微地调整着那些基础的“规则”。

　　这不是破坏，而是……编织。

　　一种基于深刻认知与精准抉择的、更高层面的规则运用。

　　他眼底那数据流般的光芒再次闪烁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记录与分析，似乎多了一丝……类似于“评估升级”般的意味。

　　棋局进入中盘，越发激烈。黑白两条大龙相互纠缠，犬牙交错，形势错综复杂。

　　沈青辞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陆怀瑾对弈，精神消耗极大，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那恐怖的计算力，并同时运用权柄进行细微的规则干预。

　　陆怀瑾的状态看起来依旧平稳，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执着棋子的指尖，比平时要用力些许。

　　就在沈青辞计算出一条险中求胜的路径，准备落下一记妙手时——

　　陆怀瑾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郡主可知，何为‘自己’？”

　　沈青辞准备落子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她抬起头，愕然地看向陆怀瑾。

　　棋局正酣，他突然问出这样一个看似与棋局毫无关联、却又直指核心的哲学问题？

　　陆怀瑾的目光，并未落在棋盘上，而是直视着沈青辞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在转动：

　　“你的棋路，你的权柄，你的行为模式……看似多变，实则，皆在模仿。”
　　“模仿你母亲的杀伐果断，模仿你父亲的偏执掌控，模仿你所见过的、一切你认为‘强大’或‘有效’的存在。”
　　“那么，剥离这些模仿之后……”
　　“什么，才是独属于你沈青辞的……‘规则’？”

　　他的话语，如同又一记重锤，敲打在沈青辞的心上！

　　模仿？

　　她一直在……模仿？

　　是啊，她的棋风，灵动之下，是否藏着母亲战场布局的影子？她的权柄运用，是否下意识地模仿着父亲那强行“维系”与“封印”的霸道？甚至连她狩猎“兔子”的游戏，是否也只是对父母行为模式的一种……拙劣模仿？

　　那她自己呢？剥离了长公主之女、容姝郡主、界心持有者、规则定义者这些身份与标签之后，那个最本质的、独一无二的“沈青辞”，究竟是什么？她所定义的“规则”，其最内核的、独属于她的源动力，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比任何棋局上的厮杀，都更加致命，也更加……直指本源！

　　沈青辞怔怔地看着陆怀瑾，手中的白子迟迟无法落下。棋盘上那纷繁复杂的局势，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

　　陆怀瑾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个问题。
　　更是一颗……足以颠覆她现有认知，甚至可能引动她权柄本质蜕变的……
　　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