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泠尘1

14、缝隙

　　周日的清晨没有往常的阳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刮过窗棂，留下细碎的声响。陈砚醒得比平时早，侧躺着看身旁的陆执——他还在睡，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轻松的梦。床头柜上放着那台旧相机，昨天晚上陆执擦到很晚，镜头盖没合上，能看到镜片反射出的冷光。

　　陈砚轻轻挪开陆执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起身下床。年糕蜷在客厅的猫爬架上，见他出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把头埋回爪子里。他走到阳台，拿出手机翻了翻，相册里还存着上周去公园拍的照片，陆执举着相机笑的样子，年糕追着蝴蝶跑的样子，那时的阳光好像还落在屏幕上，暖得能触到温度。

　　“醒这么早？”身后传来陆执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陈砚回头，看到他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头发有些乱，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像是刚接完电话。

　　“睡不着，”陈砚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往厨房走，“我煮点粥吧，冰箱里还有昨天买的包子。”

　　陆执没跟过来，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陈砚往锅里加水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他低头的侧脸，神情有些严肃。直到粥煮得冒泡，陆执才放下手机，走进厨房帮忙拿碗。

　　“刚才谁打电话？”陈砚盛粥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

　　“苏蔓，”陆执接过碗，语气很淡，“她说修相机的师傅今天有空，让我过去看看。”

　　陈砚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粥水溅在灶台上，留下一小片湿痕。“不是说好了，下周一起去相机市场吗？”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师傅难得有空，错过可能要等很久，”陆执把碗放在餐桌上，回头看他，“我想着先去看看情况，要是能修，咱们也省得跑市场了。”

　　“可是……”陈砚想说他们明明约好一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陆执的眼睛，那双平时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很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早餐吃得比平时更安静，年糕蹲在桌角，扒拉着陈砚给的猫粮，也没了往日的热闹。陆执吃完就回房间换衣服，陈砚收拾碗筷时，听到他在客厅打电话，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听到“我马上过去”“你在师傅店里等我”这样的话。

　　陆执出门的时候，陈砚正在阳台晾衣服。“我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苏蔓说修完相机请我吃午饭，”他站在玄关，换鞋的动作顿了顿，补充道，“要是晚了，你不用等我。”

　　“好。”陈砚背对着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直到玄关的门“咔嗒”一声关上，他才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年糕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陈砚弯腰把它抱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上次整理的照片页面，他却没心思继续，点开了文档，指尖悬在键盘上半天，只敲出了“陆执”两个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关掉了文档。

　　他拿出苏蔓送的那支钢笔，放在手里摩挲。笔身冰凉，刻在上面的花纹硌着指尖，有点疼。那天苏蔓说“别让他为难”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他以前觉得是自己多心，可现在，却忍不住往心里去。

　　中午的时候，陈砚热了剩下的粥，刚吃了两口，手机就响了。是陆执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照片——旧相机放在修相机的工作台上，苏蔓站在旁边，对着镜头笑，陆执的手出现在照片边缘，握着相机的机身。配文是：师傅说能修，大概要一周。

　　陈砚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放大，能看到苏蔓身上穿的风衣，是上次来家里时穿的那件焦糖色。他没回复，把手机放在桌上，粥彻底凉了，再也没了胃口。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陈砚坐在书桌前，翻出陆执送的木质相机模型，用布一遍遍地擦。模型上的木纹很清晰，是陆执亲手打磨的，边缘很光滑。他想起陆执送他时说的话：“以后你拍照片，我给你做模型，咱们一人一个爱好，刚好。”那时的温度，好像还留在指尖。

　　直到傍晚，外面下起了小雨，陆执才回来。他进门的时候，身上带着淡淡的雨丝和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苏蔓平时用的味道，却也不属于这个家。

　　“回来了？”陈砚起身想帮他拿拖鞋，看到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甜品店的logo，是市中心很火的那家，排队要很久。

　　“苏蔓买的，说这家的蛋糕好吃，让我带回来给你尝尝，”陆执把纸袋放在餐桌上，打开里面的盒子，是块草莓蛋糕，上面插着小小的装饰旗，“你尝尝，我觉得还不错。”

　　陈砚没动，看着那块蛋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你今天……玩得很开心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好，就是修相机花了点时间，”陆执没察觉他的不对劲，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蛋糕，递到他嘴边，“尝尝？很甜的。”

　　陈砚往后退了一步，叉子上的蛋糕晃了晃，差点掉下来。“我不喜欢吃甜的，”他别过脸，不敢看陆执的眼睛，“你自己吃吧。”

　　陆执手里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怎么了？”他把叉子放在盘子里，声音沉了些，“从早上开始，你就不对劲。是因为我没跟你一起去修相机吗？”

　　陈砚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不是因为相机，”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是因为你明明答应了我，却临时改变主意；是因为你跟她一起去修相机，一起吃午饭，还带了她买的蛋糕回来；是因为我在家里等了你一天，你连一条问我吃没吃饭的消息都没有。”

　　这些话压在他心里一整天，此刻说出来，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却也带着尖锐的疼。陆执看着他泛红的眼睛，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确实忽略了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往前走了一步，想拉陈砚的手，却被陈砚躲开了，“修相机的时候一直在跟师傅沟通，没顾上看手机。苏蔓买蛋糕也是一片心意，我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你从来没问过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陈砚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带着委屈，“你说苏蔓是发小，我理解，可你能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每次她找你，你都随叫随到，我们的约定，却可以随便改。”

　　陆执的眉头蹙了起来，语气也有些急：“我没随便改，只是师傅难得有空。陈砚，你是不是对苏蔓有意见？她只是我的朋友，你别想太多。”

　　“我想太多？”陈砚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她每次打电话，你都立刻接？为什么她约你，你从来不会拒绝？为什么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起我？”

　　这些问题像小锤子，砸在陆执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他确实没意识到，自己最近因为苏蔓的事，忽略了陈砚的感受。可在他看来，苏蔓是多年的发小，刚回国需要帮忙，他不能不管。

　　“我只是觉得，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忙，”陆执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歉意，“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忽略了你。下次我一定跟你商量，不再临时改变主意。”

　　陈砚没说话，走到沙发旁坐下，把自己蜷在角落。年糕走过来，趴在他的腿边，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在哭。

　　陆执走过去，想坐在他旁边，陈砚却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距离。他的动作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两人之间。陆执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收回，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那块草莓蛋糕还放在餐桌上，奶油慢慢融化，沾在盒子上，像一道难看的痕迹。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却隔着很远的距离。陈砚背对着陆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却不敢靠近。陆执几次想伸手抱他，都犹豫着缩了回去。黑暗里，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依偎。

　　第二天早上，陈砚醒的时候，陆执已经不在床上了。他走到客厅，看到餐桌上放着早餐——牛奶和面包，是陆执买的，不是他煮的粥。陆执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像是在跟谁聊天，看到他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早餐在桌上，快吃吧，我等会儿要去公司一趟。”

　　陈砚坐下吃早餐，面包有点干，牛奶也凉了。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陆执还在低头看手机，手指时不时在屏幕上点一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陈砚没问他跟谁聊天，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拿起外套，对他说：“我今天想去图书馆，中午不回来了。”

　　“好，注意安全。”陆执头也没抬，声音很淡。

　　陈砚走出家门的时候，没像平时那样回头看。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来，又暗下去，像他此刻的心情，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有暖意。

　　他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从早上开门到晚上闭馆。手里拿着书，眼睛却没看进去一个字，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陆执跟苏蔓在一起的画面，回放着昨天早上的争吵，回放着两人之间越来越淡的对话。直到图书馆的管理员提醒他要闭馆，他才起身，慢慢往家走。

　　路上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那家甜品店时，他看到苏蔓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跟昨天一样的纸袋，正在打电话。他下意识地躲到旁边的树后，看着她笑着说：“我买了你爱吃的草莓蛋糕，你下班了吗？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苏蔓的笑容更甜了：“好，我等你，不急。”

　　陈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很多，像是在逃离什么。直到走到家楼下，他才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家里的窗户——灯亮着，应该是陆执回来了。

　　他掏出钥匙，却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开门。他怕开门后，看到陆执手里拿着那块草莓蛋糕，怕看到他脸上带着跟电话里一样的笑意，更怕看到两人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缝，再也无法弥补。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卧室的灯亮着。陆执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那台旧相机，正在擦拭。听到开门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很平淡：“回来了？饿不饿？我煮了面条，在厨房。”

　　陈砚没说话，走到沙发旁坐下，把自己埋在阴影里。卧室的灯光照在陆执身上，却照不到他这边，像是两个世界。

　　“相机师傅说，下周就能修好，”陆执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轻松，“修好后，咱们一起去公园拍照，好不好？”

　　陈砚看着自己的脚尖，很久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陆执，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不一样了？”

　　陆执擦拭相机的动作停住了。卧室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一下，又亮起来，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他沉默了很久，才转过身，看着沙发上的陈砚，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没有，我们只是最近有点忙，等忙完这阵，就好了。”

　　“真的吗？”陈砚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含着泪，“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缝隙，好像越来越大了。大到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了。”

　　陆执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他想走过去抱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想告诉他他们之间不会变，可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比昨天更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和两人之间越来越重的呼吸声。那道看不见的裂缝，在沉默中，悄悄又扩大了几分，像是再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