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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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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氤氲在山坡林间,树木的影子由近及远不断淡去颜色,好像前路永无尽头,偶尔会看到有类似松鼠的啮齿动物在树干上快速爬过,而洛基也尽量不去注意那似乎在移动抽搐的裸露在外的树根,那究竟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现在什么也无法确定了。自从来到盖德弗林之后,他还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独处过,离开庄园,远离人类或者任何拥有理智、保持冷静的同伴,一下子失去了关于自身存在和思想的锚点,就像铁球不再受到锁链的束缚,一路高歌滑向深渊。
天光穿透树林,一头撞在愈发浓厚的雾气上,向四周不断折射扩散,使整个树林都明亮了起来,发散着梦幻的白光。洛基沿着这条被人踩踏出来的林间道路前行,他逐渐忘记了手中提灯的存在,只是下意识攥着什么,任其随着手臂摆动的幅度摇晃。
洛基很想知道当年索尔来到盖德弗林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洛基或许不了解人类的灵魂,但他自信很了解索尔,正如索尔组建了猎人一样,他会将人类团结在一起,向着任何艰难险阻举起武器,百折不挠,直到夺得最终胜利,他肯定以为这次也和往日的每一次一样。但索尔最终没有回来,也没有联系上洛基,他莫名其妙穿越到了十年前,于是被迫单打独斗。十年对诸神来说只是一个弹指,然而一旦生活在人类之中对时间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人类太容易逝去,生活在其中的神的心灵也容易变得苍老。想到这里,洛基点明了自己始终不愿承认的一个担忧,那就是索尔选择了放弃,他的心灵变成了人类的心灵,他无法再在这个绝望的黑暗世界中坚持下去,最终带着一种自毁的心态直面危险。而洛基的另一个思想仍然坚持说雷神索尔是绝不会放弃的,他肯定是做足了应战的准备,没有归来或许只是战斗还未结束。
无论是哪种情况,洛基都必须要亲眼确认,他将这当作他此行的使命。于是他再次确定了目标,加快着步伐,在迅速穿行过一个斜坡之后,海拔下降使雾气也逐渐散去,环境变得清晰明朗,空气变得通透,气温也有所回升,然而阳光仍然是一片一片的,似乎仍然有许多厚重的云层遮挡着天空,但这不重要了,摒除掉那无法解释的黑暗之后,今天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多云天气罢了。
但是,那遮挡阳光的并不是云层。
山坡脚下的树木仍然生长得枝繁叶茂,洛基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天空,他隐隐觉得很不对劲,那不像是天空的样子,任何一种天气都不像,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直到他完全走出了树林,这场血腥而残酷的冒险似乎才刚刚开始展露真相。
洛基踏上了一片血色沙滩,沙子受到挤压,渗出了血水,所见尽是疯狂的杂交怪物尸体,以及被绑缚在木桩或者图腾上用来献祭的人类,浑身已经被烧焦,阿德蒙蒂斯庄园西苑如同诸神的遗迹一般坐落在湖滨之畔,蓝湖璀璨得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珠宝,然而天空与大地的距离逐渐缩短,因为覆盖整片天空的是一具无比巨大且臃肿的人脸,他的身子摆在了更远的天际,像趴在了这颗星球上。这张干枯萎缩的脸俯视着大地,似乎有着永远悬垂于阿德蒙蒂斯之上的可能。而阳光就从人体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光线从侧面打在了暴突的浑浊眼球晶体上,形成一道更加明亮的弧线……从他的眼睑、鼻子、口部等任何留有缝隙的地方,都如瀑布般垂直落下了一道透明的液体,灌入蓝湖。
在这具巨大得难以想象的人体背后,似乎还堆积着更多具赤裸肉身,那是他的同伴?如果他们的存在连阳光都能遮挡得住,这是否意味着,九界之中四处都飘浮着他们?而直到最后,他们将挤压碾碎掉整颗星球?
洛基终究被这幕荒唐的景象所彻底吸引了,太不可思议了,太震撼了,太诡异了,太扭曲了,太……太令人失望了!就是这样吗?这就是最大的秘密?世界,乃至宇宙,将迎来此等荒唐的终结?没有轰轰烈烈的战争,没有持枪拿棒的敌人,没有恶语相向的对立,只有悄无声息、无路可逃的灭亡?
洛基拒绝接受,他拒绝这么愚蠢的死法和世界终结,就好像诡计之神能被掐死一样,可笑!
熟悉的阿德蒙蒂斯庄园让他感到了遥远的归属感,即便他才达到两天,但就好像他已经住在这里度过了亘古的岁月,他想要走进这幕诡异的风景画,他想要属于这里。他像从远方归来的旅人一样感到疲惫,还有饥饿。
洛基向庄园走去,手里的提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沙滩上怪异的尸体们不着寸缕,身体背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锐鱼鳞,白色光滑的腹部微微鼓起,手指和双脚上生长着蛙的指蹼,有的肢体还因为神经未完全死亡而蠕动着,眼球将眼眶撑开,整个面部都破了相,嘴角向两侧极致地咧开,像是某种海洋生物的疯狂的杂交。这些变异的尸体和人类的尸体堆积在一起,难以分清手脚和肢体躯干究竟属于谁。海滩上伫立的图腾和木桩,那是被遗弃的一场充满邪性的仪式,地面用白色画着连洛基也无法解读的神秘法阵和符号。
华利弗或许没有说错,阿德蒙蒂斯的确存在着献祭和不洁,他们对自己所行的召唤一事从不生疑,然而他们呼唤的……是洛基吗?祭品已经供奉,鲜血也已洒下,生命压在了天平之上等待被衡量,受召的邪神必将接纳献祭的黑刀和疯癫的颂唱,以血偿血!
洛基跨过一路的尸山血海,从被切开的侧面进入西苑,二三楼靠近切口的地方已经垮塌了,所以只能从一楼上行。这里如同在深海中被浸泡了几百年一样,墙壁和窗框都已腐朽泡发,爬满了密集的藤壶,走廊上弥漫着海水的腥臭,地面湿滑,始终蒙着一层水渍。一侧墙壁上还保留着相框,但内容已经被水完全浸湿晕染,颜色全都糊在了一起,像一团团混沌的星云,再也辨识不清其中想要讲述的故事。
洛基顺着楼梯上行,潮湿的楼梯发出咿呀的声响,好像随时有着坍塌的风险。楼梯拐角处摆放着和东院一模一样的香炉,只是炉子已经破损,里面装了半罐含有不少杂质的水,有一股发霉的味道。然而这只香炉比那些相片要更加诚实得多,洛基注视着它,它也“注视”着洛基,那不是某种视线,而是一种热切的实感,让人觉得它好像真的有话要说一样。洛基用食指碰上了香炉的金属表面,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欢快的年轻女声:
“我哥哥对气味十分敏感,这是他喜欢的一种,嗯?你不喜欢这种木质的香气吗?现在你就是我哥哥,尝试着喜欢它嘛!”
这个声音……是克罗塞尔……
这么一句话已经是香炉如此简单物件能够传递信息的极限了,洛基撤回了手,听完若有所思,但没有表示什么,继续向着二楼走去。
这层的走廊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两侧客房里多了许多有趣的内容:有的房间里塞着一只,或者几只,海洋生物滑溜溜的黑色躯体,触手和身子都交缠在了一块,也有小型的怪物被做成了标本,伤口和血迹都未处理干净,就被钉在了墙上;也有的房间正中间站着一对已经死去许久的男女,他们互相牵着手,背对着房门,仰头向着窗户,始终迎着光芒投射来的方向,洛基没有打扰他们;有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找不到光源的光线在墙面上流动,也许和阿德诺斯提克使用着相同的语言?洛基也没有打扰它。
洛基推开靠近切口的最后一扇完整的门,在它之后不是某个房间,而是“那个”露台。
白玉石栏杆因为磨损而坍塌出了一个缺口,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空无一物,露台中央有一个高一米多的架子,上面放置着被盗走的《死灵之书》,它敞开着,任由书页随意翻动。站在架子这里,再向后转,如果另一个人朝着他拍照的话,他所获得的场景刚好就是洛基脑海中被硬塞进去的那一幕记忆,只是当时克罗塞尔的身形完全挡住了《死灵之书》,或者说,是安朵斯有意抹去了这本书的存在,这个缘由倒不是特别重要了,不过这确认了当时的召唤仪式的确是在这里举行的,他们当时是想将洛基直接召唤到蓝湖!
洛基无法确定是他走了弯路,还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了某些危险。
在以架子为圆心的瓷砖地面上,周边用红色的颜料精准地绘制了一个阵法,上面扭曲的图画和沙滩上的仪式所用的不太一样,而且颜料还很新鲜……看上去,似乎混合了血液,于是,洛基不得不去关心着旁边的他了。
“……”
“医生,你还好吗?”
从露台这里可以望向那张人脸下的蓝湖,而海德拉医生就蜷缩在露台栏杆底下,他的外套和裤子已经被部分浸湿,嘴里念念有词,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浑身颤抖,神经质地盯向地板上的某个点,丝毫没有注意到洛基的到来。
“医生?”
“唔……”
“海德拉·德维特?”
“呜……”
洛基叹了口气,他摸上医生的脖颈,安抚着他,低声呼唤道:“……菲尼克斯?”
“啊!克罗塞尔!?”他猛然抬起了头,脸上还挂着微笑,但是眼窝都凹陷了下去,双眼布满血丝,嘴唇也已开裂,双手和手臂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其中一根指头的指甲都翻了起来,露出血红色的肉,他看见洛基疑惑道,“你……哦……洛基……?”
“嗯。”洛基一边答应,一边尝试着向海德拉伸手,见海德拉没有抗拒,这才轻轻翻开他的手腕,上面没有刀伤,其他地方也没有可以出血的伤口,只是有一两处无伤大雅的淤青,看来用来绘制法阵所用的血迹不是他的,洛基确定之后才放下心来。
“呃……你在……?你刚才叫我什么?”
“噢,没什么,只是随便试试,不要放在心上。你想我怎么称呼你?”
“真奇怪,你真奇怪,洛基,你看上去……好奇怪!我当然是海德拉·德维特。”
“好。德维特医生,你还能站起来吗?”
海德拉的神情十分颓丧,整个人像是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我不能,我……我不想离开,我不想离开,我——”
“医生?”洛基继续安抚着他,“告诉我,是有人吓到你了吗?你见到克罗塞尔了吗?”
海德拉抓上自己的脖子,粗鲁地来回抚摸着,“没有,没有!但我……但我、我也很奇怪,我觉得……很怪!我、我的头……”
洛基帮他检查着头部,没有找到任何伤口,也没有肿包,这应该算是好事,“你的头很痛?还是……?”
“帮我看看,我的头掉了吗?”
“什么?”
“我的头!我的头是不是掉下来了?呃啊啊啊啊啊!!”海德拉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那根没有指甲的指头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他也……
洛基感觉自己的最后一根紧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断了,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为什么不呢?自从被父亲训斥过一次他老是流眼泪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怎么哭过了,现在?为什么不呢?在阿德蒙蒂斯,谁还会在乎,他们召唤的邪神是不是在哭泣?所以,为什么不呢?
洛基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起来的时候,他又重新展露出若有若无的招牌微笑。他双手放在海德拉耳边,夹住头颅,向上提起。
“啊啊啊……”海德拉发出轻呼,他的脖子被拉直,上半身也因此而微微抬起。
“哈,你看,没掉!”洛基念念不舍地松开了他的头。
海德拉没有他那样的兴致和幽默,他始终保持着紧张又沮丧的状态,就好像身后有东西在驱赶着他前进,但他深知即便前进也不再有未来,不再有任何希望。他和先前的海德拉医生似乎不太一样了,就像被人扒下了面具那样手足无措。可是,他究竟带着什么面具呢?
“我……洛基,我哪儿都去不了了。”
洛基缓缓点头,“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呃,等我回来接你。”他又许下一个不知是否会兑现的承诺。
海德拉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蜷缩在露台栏杆下,双手抱起膝盖,嘴里念念有词,不再关心旁边任何人和任何事。洛基凑得很近,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洛基回到那个放置着《死灵之书》的架子前,显然克罗塞尔带着书回到这里,就是为了举行某种仪式。洛基看向那被自动翻开的一页,这页肯定被经常翻阅查看,左侧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影印,占去了一页的全部篇幅。照片上是一个戴着深深的兜帽、穿着长风衣的怪人,兜帽之下的阴影里露出了几根章鱼的触须,祂飘浮在荒野之上,身后高远的天空上画着九颗星球,那种排列方式是……九界!
在右边的另一页上,张扬地铭刻着祂的名讳,那扭动的字体被困在了白色的纸张上,臣服在名字本身所蕴藏的含义里。
“……!”
洛基继续查阅着其他的书页,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到了和地面阵法相匹配的文字,“这个阵法的意思是,”洛基瞥了一眼,喃喃说道,“‘开门’。”洛基立刻四下寻找着,但周围的环境没有能符合“需要由法阵开启”的样子。
洛基合上《死灵之书》,他注意到封面上蠕动的虫子,他伸手拍了拍,但手中没有传来触摸到虫子实感,就好像虫子就是书本身的一部分。他迈步来到露台边缘,看见了和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影,那个穿着长风衣,黄色兜帽的人。
——克罗塞尔!
此刻,她正迎风站在湖边的巨石上,那抹随风飘动的黄色被点缀在蓝湖和血色沙滩之间,的确是极富想象力的神来之笔,将这一片悲惨的景象衬托得鲜艳动人。
至少,此时此刻的洛基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他要去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