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49、看婚礼

　　秦嘉期结婚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阳光是金黄色的，透过彩色的玻璃穹顶洒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百合与香槟的甜香。

　　他站在台前，穿着合身的黑色礼服，胸口别着一支白色的玫瑰，神情是惯常的温和，只是眼底深处，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从长长的红毯另一端走来。

　　婚纱洁白，头纱朦胧，遮住了她具体的面容，只勾勒出一个幸福而羞涩的轮廓。

　　秦嘉期看着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平静的暖流，像冬日午后晒暖的湖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他终于决定从那片名为“向暖”的荒原中走出来，尝试着去经营另一片或许不那么炽热、却足够温暖的土地。

　　仪式简单而庄重。当司仪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的时候，他微微倾身，撩起头纱，在新娘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充满敬意的吻。

　　台下响起善意的掌声和欢呼。

　　他在那片喧闹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宾客席，看到了坐在靠前位置的周雨璇。

　　她用力地鼓着掌，脸上带着笑，眼圈却分明是红的。

　　婚宴安排在酒店里，长桌铺着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和怒放的鲜花。

　　秦嘉期和新娘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

　　走到周雨璇这一桌时，这位从高中时代就相识相知的老友站了起来，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许多吉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秦嘉期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欣慰，有感慨，有对往昔的追忆，也有对他未来的祝福。

　　然后，她笑着，将三个厚厚的、鲜红的红包塞到了秦嘉期手里。

　　“璇姐，这……”站在他身边的新娘看着那明显超乎寻常数量的红包，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脸上带着新娘子特有的娇憨呆萌。

　　秦嘉期却瞬间明白了。

　　那三个红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不仅仅是钞票的重量。

　　一个，是周雨璇自己的，代表着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友谊；一个，他猜测，是江初的，那个曾经横亘在他和向暖之间的男人，如今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沉默的歉意与释然；而最后一个，最轻，也最重，像一片羽毛，却足以压垮他心上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是向暖的。

　　是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被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底最深处，用尽整个青春和半生事业去铭记与告别的女孩。

　　他了然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怀，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将红包仔细地收进礼服内侧的口袋，轻轻揽过新娘的肩膀，对周雨璇真诚地道：“谢谢。”

　　周雨璇摇了摇头，举起酒杯：“一定要幸福。”

　　“一定。”

　　婚礼的喧嚣终于落下帷幕。

　　新房内，大红喜字还散发着喜庆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糖果和鲜花的混合香气。

　　新娘的母亲，一位慈祥而干练的妇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堆着小山般的红包，她戴着老花镜，喜气洋洋地拆着，手里拿着笔，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礼金和名字。

　　“张总，一千八……李主任，两千……哎哟，这王家真是客气……”她一边拆，一边念叨，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秦嘉期换下了繁复的礼服，穿着一身舒适的居家服，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目光温和地看着岳母忙碌，听着她带着口音的报账声，觉得这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景象，莫名地让人心安。

　　岳母拿起一个红包，翻过来看了看，略带诧异地嘀咕道：“嘉期啊，这个红包……有点奇怪，后面还写着字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字迹都有点模糊了。”

　　秦嘉期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然后又缓缓松开。一种奇异的预感，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潜流，悄然袭来。

　　他放下水杯，走过去，从岳母手中接过了那个红包。

　　红包的纸质确实与别的不同，略显陈旧，边缘有些微的磨损，那鲜艳的红色也仿佛在时光的流逝中沉淀得更加暗沉。

　　翻到背面，几行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他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字体——娟秀，干净，但在起笔和收锋处，总带着属于书写者的倔强。只是此刻，那蓝色的墨水因岁月而略微晕开、变淡，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与时光。

　　上面写着两行话：

　　第一行，是短短的一句：“看山，看水，看云，和你。”

　　第二行，在下面，是另一句更朴素的、近乎唠叨的叮嘱，仿佛是一封未能寄出的信，仓促写下的结尾：

　　“To.嘉期：极北很冷，不要生病。”

　　没有落款。

　　没有一个名字。

　　但他知道是谁。

　　只能是向暖。

　　向暖曾经跟他说：“要不然你去爱别人吧。”

　　如今她的话实现了。

　　秦嘉期握着那个轻薄却又重若千钧的红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久久地沉默着，仿佛要通过那模糊的字迹，穿透时光的壁垒，看到那个在病榻上苍白却依然安静微笑的女孩。

　　客厅里只剩下岳母拆其他红包的窸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嚣。

　　新娘早已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静默，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婚纱照，轻盈地走过来，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温柔地挽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带着询问又充满抚慰的目光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汹涌的、混合着悲伤、感动与释然的酸涩热意强行逼退。

　　他将那个红包递给妻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送来的祝福。”

　　新娘接过红包，看着那上面模糊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看着那句充满诗意的向往和那句朴实无华的叮嘱。

　　她是聪慧的，从丈夫此刻的神情，从这独特的“三个红包”，从这跨越时空而来的字句，她已然模糊地猜到了这祝福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嫉妒或不快。她只是更紧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将脸颊贴在他的臂弯里，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她很希望你幸福。我们现在，很幸福。”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秦嘉期心中那道最后的枷锁。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厚重而踏实。他伸出手，将新娘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和全然信赖的依靠。

　　窗外，月色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城市，也笼罩着这间充满新生活气息的屋子。

　　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漫长寒冷的极夜，抵达了温暖的彼岸。

　　他拥有了触手可及的、可以一起看山看水看云的陪伴，拥有了平凡却真实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