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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看落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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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太平洋某海域上空,夜。
云层厚重,吞噬了星光。
江初驾驶的“夜鹰”战机像一柄沉默的黑色利刃,悄无声息地切开潮湿粘稠的空气。
座舱外是无边的黑暗,座舱内,只有仪表盘散发着幽冷的蓝光,映照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这是一次高度保密的紧急任务,情报显示,某敏感海域出现异常信号源,需要抵近侦查并确认。风险等级,最高。
“夜鹰报告,已抵达目标区域上空。”江初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回,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收到,夜鹰。开始进行低空扫描,保持高度隐匿。”通讯器里传来指挥部的声音。
战机开始下降高度,贴着汹涌的海面飞行。巨大的过载力压迫着身体,但江初的呼吸依旧平稳。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操控与观察中,像一台最精密的机器。然而,就在扫描仪捕捉到下方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轮廓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撕裂了舱内的寂静!
“嘀——嘀——嘀——被锁定!被锁定!”
几乎是同一瞬间,舷窗外,数道炽热的光束从海面激射而出,瞬间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是埋伏的地对空激光矩阵。
江初瞳孔猛缩,几乎是本能地猛拉操纵杆,战机以一个近乎撕裂机体的极限角度向上翻滚、规避。
激光束擦着机腹掠过,高温让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夜鹰遭遇伏击!重复,遭遇高强度激光防空火力!”他的语速极快,但依旧清晰。
通讯器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干扰声,随即是断断续续、焦急万分的指令:“夜鹰……信号……强烈干扰……无法定位……执行……跳伞!立即执行跳伞程序!”
跳伞?
江初看着下方那片在黑暗中咆哮的、无边无际的墨色海洋,又看了一眼因剧烈规避和激光灼伤而多处报警、正在失去高度和动力的战机,嘴角扯起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弧度。
他对着通讯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平静:
“跳伞?跳个鬼的伞啊……下面全是海,我能跳哪去?”
回应他的,是通讯器里彻底断线的、绝望的忙音,以及机体结构传来的、更加刺耳的金属断裂声!
完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操控杆已经失效,警报灯疯狂闪烁,红色的警告文字布满了整个屏幕。
战机像一只被射穿了翅膀的巨鸟,无可挽回地向着下方那张黑色的、巨大的海面罗网坠去。
失重的感觉包裹着他,像几年前的那一次意外。
就在这急速下坠、生死临界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一直被药物和意志强行压制、封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击碎的冰川,轰然崩塌,又疯狂地重组、奔涌!
——暑假,躲在门框旁边的女孩。
——芜城中学,香樟树下,那个被他拦住,眼神温柔胆怯的女孩。
——物理提高班上,她站在黑板前,画错受力分析图时窘迫泛红的耳垂。
——科技楼里,她抱着作业本,惊慌失措像只受惊兔子的模样。
——还有还有她最后看着他,流着泪说:“江初,是我辜负了你……”
甚至更久远的,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的事,他看见一个女孩,像月亮一样的女孩,眼睛蒙着纱布,对着他笑。
不是碎片。
是完整的、连贯的、带着所有细节和情感的洪流。
他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那个叫向暖的女孩。
他青春里唯一的、沉默的、被他弄丢又苦苦追寻的爱人。
巨大的心痛和迟来的爱意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甚至超过了面对死亡的恐惧。
“向暖……”
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这是此刻唯一重要的咒语。
他猛地伸手,想去抓那个早已断联的通讯器,他想告诉指挥部,告诉任何人,他想起她了,他有一句最重要的话还没对她说。
可是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和沉寂。
通讯频道里,只有宇宙诞生之初般的死寂。
他与整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战机仍在疯狂下坠,高度表上的数字锐减,海面狰狞的轮廓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没有时间了。
在这最后的几秒钟里,江初做出了一个动作。他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按下了驾驶舱内那个带有红色标记的、用于记录飞行数据和舱内语音的紧急录音按钮。
他凑近内置的麦克风,隔绝了所有刺耳的警报和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通话:
“今天是,二零一八年,八月十日。”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这个日期,又像是在积攒最后的勇气。
然后,他对着这片即将吞噬他的、冰冷的钢铁坟墓,对着这无尽的黑夜与大海,完成了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
“我有一个爱人,名字叫,向暖。”
他没有说“想念”,没有说“遗憾”,只是郑重地、无比清晰地,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她的存在。
“爱人”。
这个词,抵得过千言万语。
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烈的、无法形容的撞击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轰——!!!!!”
黑色的海面像一块坚硬的巨岩,瞬间拍碎了这架钢铁之躯。巨大的爆炸火球腾空而起,短暂地照亮了这片死亡海域,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和汹涌的海浪迅速吞没。
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那个记录了最后声音的黑匣子,在巨大的压力下沉向永不见天日的冰冷海底,如同他那句未能送达的告白,永远地,沉没在了时间与命运的洪流之中。
他最终,葬身海底。
带着刚刚复苏的,滚烫的爱意与记忆。
而他至死都不知道,他拼尽最后力气念出的那个名字的主人,早已在一个多月前,带着对他同样的思念与遗憾,去往了另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
他们在同一个时空,彼此思念,却永远错失。
很远的萧安市此时也是黑夜。
夜色如墨,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城市。
塔台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永不疲倦的守夜人。
跑道上仍有飞机起落,轰鸣声穿透玻璃,却又被夜色吸收得干干净净。
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渐次熄灭,如同星辰沉入海底。晚风掠过停机坪,带着燃油和露水的气息,吹动谁遗忘在长椅上的航行日志,纸页哗啦作响,像在翻阅一本无人再读的故事。
月光很淡,薄薄地铺在候机楼的屋顶,如同落了一层擦不掉的霜。
在这个与无数个夜晚相似的夜晚里,有些故事被妥善保管,有些则永远留在了昨天。
夜空依旧广阔,沉默地拥抱着所有的到来与离别,铭记与遗忘。
更何况是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