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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看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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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号,期中考试的日子。
芜城中学的考试纪律严格,所有考场都按上次大考成绩排名分配。
向暖因为是借读生,没有完整的入学成绩记录,她的座位便被随机分配到了一班——也就是成绩最优异的那批学生所在的考场。
走进一班教室,一种无形的压力便弥漫开来。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粉笔灰落下的声音,提前到的学生们要么低头最后翻看笔记,嘴里无声地默背着古诗文,要么闭目养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属于尖子生的专注。
向暖攥着笔袋,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
在教室中后排,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默默回忆着要求默写的篇章。
考试预备铃响彻走廊的前五分钟,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江初。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肩上随意搭着那个黑色的书包,手里只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语文考试不需要铅笔,这很合理。
他没有看教室里的任何人,眉眼间带着一层比平日更深的冷冽,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径直走进来,在第一排那个象征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坐下,将笔随手放在桌角,然后便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而他后面就是肖劫,正有些担忧地看着。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向暖隔着几排座位,默默地想。
是因为考试吗?还是因为别的事?她无从得知,只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正式考试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快步走上讲台,当众拆封,分发试卷。
“考试开始!”
教室里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向暖收敛心神,开始答题。
前面的基础知识部分和阅读理解还算顺利,但到了古诗文默写和鉴赏部分,她需要反复回忆和斟酌。时间在思考中悄然流逝。
当她正在为一道关于《逍遥游》的赏析题组织语言,感到有些纠结时,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讲台正前方的那个位置。
江初已经做完了。
他写字的速度快得惊人。此刻,他没有检查,也没有趴下睡觉,只是维持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的姿势,手里拿着那张写满答案的试卷,目光却并没有落在纸上,而是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转着那支黑色签字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划出沉默的弧线。那种情,不像是在思考题目,更像是在神游天外,或者说,在压抑着某种与考试无关的、深沉的烦闷。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后排那道小心翼翼投来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担忧的目光。
向暖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郁色,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他到底怎么了?
她很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问一句,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
她只能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试卷上,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
那道赏析题,最终是靠她自己的能力,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交卷铃声响起。
江初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将试卷往讲台上一放,便头也不回地第一个离开了教室。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没有在任何同学身上停留,自然也包括坐在中后排的向暖。
向暖随着人流交卷,走出教室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一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决绝而孤直的背影。
他心情不好。
而她的关心与注视,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语文考试结束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向暖觉得手心有些汗湿,便起身去洗手间。
用冷水冲了冲手,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沿着安静的走廊往回走,准备回自己考场复习下一门科目。
她路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楼梯口时,一个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楼梯拐角的墙壁后面。
又是江初。
他背对着她,站在楼梯间的窗户旁,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肩线。
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他胆子真大。
向暖心想,学校里是明令禁止学生携带和使用手机的。但转念一想,他是江初,是那个连故意考砸都能被老师无奈容忍的年级第一,这点特权似乎又显得理所当然。
她本不该偷听,但他的声音里那种罕见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戾气,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的脚步。
“我是不是说过不准你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江初下颌线的线条骤然绷紧,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烦躁地抓了一把额前的黑发,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她的东西!”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尖锐,“你有什么资格处理?!……杂物?江正民,在你眼里,她的东西就只是杂物?”
江正民。
向暖听到了这个名字。
“少来这套!”江初打断对方的话,语气里的讥讽和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把东西塞进那个小房间就眼不见为净了?……我告诉你,没用!……你除了会做这些表面文章,还会干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深深的失望。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他最后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掐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的瞬间,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站在窗前,背影透出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掉的无力感和愤怒。
向暖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墙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他那样的人,也会有这样失控和无助的时刻。
原来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下,藏着这样的软肋和伤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的声音。
接着,是脚步声响起,他朝着楼梯下方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向暖这才从墙后慢慢挪出来,楼梯口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那冰冷又愤怒的气息。
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考场,接下来的考试,窗外的天空似乎也更加阴沉了些。
那个站在楼梯口、压抑着怒火对峙的孤直背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下午向暖到考场时,离下一场数学考试还有十五分钟。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学生,翻书声和低语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背景音。
她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指尖还有些发凉。
上午楼梯间那一幕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映。
江初压抑的怒声。
攥得发白的指节。
抵在墙上的手腕。
他那样的天之骄子,也会被家庭所困。
向暖默默打开数学笔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考试铃响,数学卷发下来。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却在做到一道三角函数题时突然愣住——
“已知 sinα + cosα = √2,求 tanα的值。”
这道题的解题思路,竟然和江初在物理提高班上帮她解过的一道力学题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要通过构造特殊角来求解。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第一排。
江初应该正在演算一道立体几何题。
他微侧着头,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阳光正好从窗外落在他握笔的手指上,那双手不久前还紧紧攥着手机,此刻却在草稿纸上流畅地书写。
这一刻的他和楼梯间那个愤怒的少年判若两人。
向暖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
“静摩擦力方向与运动趋势相反。”
就像他,表面静止,内心却始终在与什么对抗。
她收回视线,在草稿纸上写下:
“(sinα+ cosα)? = 2
“∴1 + 2sinαcosα = 2
“∴sin2α = 1
“∴2α = π/2 + 2kπ
“∴α = π/4 + kπ
“解得 tanα = 1。”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就像他说的,有时候要换个角度看问题。
交卷后,向暖在走廊里又看见江初。他靠在栏杆上,许邵年正手舞足蹈地和他说着什么。
江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的戾气已经散去。
肖劫从旁边经过,轻轻碰了下江初的肩膀:“没事吧?”
江初摇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向暖的方向。
向暖忽然明白,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什么。
就像他送她的那串红绳铃铛,看似普通,却在她每次抬手时都会发出细碎的声响,提醒她有些东西确实存在过。
就像他生日那天递来的旺仔牛奶,罐身上凝结的水珠,是这个冷漠的少年难得流露的温度。
向暖握紧笔袋,里面还放着那张王牌。
最后一场是物理考试。
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像是酝酿着一场冬雨。笔尖划过试卷,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为这紧张的高中岁月做着最后的注脚。
向暖检查完最后一题,轻轻放下了笔。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几分钟。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监考老师缓慢踱步的轻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第一排那个早已空置的座位。
江初果然又是最早交卷离开的。
他总是这样,遥遥领先,让她望尘莫及。
脑海里忽然闪过很久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那些刻在椅子背后的爱情,会残留十年八年。”
她的心微微一动。
一种混合着冲动、感伤和巨大勇气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弥漫。她没有那样的胆量去刻下什么,也害怕留下任何确凿的证据。
犹豫了片刻,她悄悄拿起那支考试专用的2B铅笔,趁着监考老师望向窗外的间隙,用极轻极轻的力道,在自己桌面的右下角,那个最不显眼的地方,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字迹。
那不是一句直白的情话。
而是一个带着理科生浪漫隐秘的比喻:
“你我之间,是收敛数列与无穷大的距离。”
写下最后一个字,她的脸颊已经烫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慌忙用指腹用力擦拭那行字,石墨的痕迹变得模糊,但仔细看,依旧能辨认出轮廓。
这样就好。
她想着。
不会被轻易发现,就算被发现,也未必有人能懂。就像她这场无人知晓的暗恋,所有的汹涌澎湃,都藏在了最平静的表象之下。
收敛数列,无限趋近,却永不相交。
就像她和他。
考试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尖锐而刺耳,像是为她的这场独角戏拉上了帷幕。
她站起身,随着人流离开教室,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张课桌。
不知道下一次,会是哪个陌生的同学坐在那个位置。
不知道那行模糊的铅笔字,会不会被人无意中瞥见。
也不知道那个她形容为“无穷大”的人,此生有没有机会,读懂这个关于“收敛”的秘密。
冬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走廊的窗户。
向暖仰头看天,突然觉得好苦。
暗恋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