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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看姓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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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城中学从高一就开始分文理科,物理班和历史班,其中物理每年还会选出一个班作为理科实验班。
人群像一锅煮沸的泥浆,在分班榜前翻滚、涌动,蒸腾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焦灼。
各种牌子的洗衣液,汗水和崭新的印刷品气味搅拌在一起,向暖有点头晕。
她被这股泥石流般的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
她个子矮,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叶子,视线所及,尽是别人宽阔的背脊,摩擦着她手臂的粗糙校服布料,以及那些在她头顶上方不停晃动的沉甸甸的书包角落。
分班表上那些决定未来三年命运的黑色宋体字,对她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她徒劳地踮了踮脚,身体在推搡中歪斜,像一棵试图在激流中扎根的芦苇,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慢慢地从人潮最密集的漩涡中心,一点一点地剥离开来,退到不远处一棵老香樟树投下的阴影里。
她想着,没关系,等人少一点,总能看到的。
名字就印在那里,白纸黑字,又不会长翅膀飞走。
眼睛可以休息,耳朵却无法闭上。
身旁几个穿着崭新连衣裙、像蝴蝶般亮眼的女生,正激动地交换着情报,声音清脆地钻进她耳中。
“快看那个!七班,排第一个的……是他吗?中考那个传奇?”
“哇塞我看看,是他是他!照片上就够帅了。”
“第一欸……毫无悬念。听说七班今年是物理实验班?”
“那肯定啊,大佬云集……哎你别挤我啊!”
第一啊。
向暖听着,下意识地偏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几张因兴奋而染上红晕明媚的脸庞。
她心里默默地想,她也很向往,甚至可以说是渴望,考一次年级第一。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站在雪山之巅,脚下是匍匐的云海,所有仰望的目光都汇聚于一身,连呼吸到的空气,都带着凛冽而骄傲的味道。
但对于她这个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借读生来说,那光芒太刺眼,太灼热,几乎像一个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奢侈的幻想。
人潮终于像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几声意犹未尽的讨论。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张巨大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分班榜前。
目光先是急切地,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怯懦,在名单上,一行一行地搜寻。
找到了——向暖。
她的名字安静地待在六班名单中段,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像沙滩上无数沙砾中,最普通的一颗。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砸起的,却是一片空茫的回响。
没有喜悦,也没有失落,只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然而,她的视线却像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旁边那张纸张质地似乎都更高级些的七班物理实验班的名单。
最顶端的那个名字,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姿态,悍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江初。
她盯着那两个字,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江初。
江水的江,初心的初。
名字取得真好。
她在心里轻轻感叹。
像清晨薄雾笼罩的江面上,初升起来的那轮太阳,光芒是金白色的,不温暖,甚至带着料峭的寒意,却明亮、遥远,带着一种天生就该被仰望的、不容忽视的光晕。
仅仅是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都让人觉得唇齿间仿佛沾上了一点干净微凉的气息,如同初雪融化在舌尖。
找到自己的班级,一颗漂浮不定的心,总算找到了暂时的锚点。
高一六班的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交谈声嗡嗡作响。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里安静,可以看清整个教室,又不易被注意,让她有足够的安全感。
班主任是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精致的细边眼镜,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神色严肃,目光扫过教室时,自带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
后来才知道,她姓李,教语文,同时兼任年级主任的职务。
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坐在后排角落看起来异常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向暖身上。
“那位同学,你来晚了点,”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正好,帮老师一个忙。”
她说着,从讲台后面抱过来厚厚一摞用牛皮纸袋分装好的资料,“这是各班的花名册和初始课程表,你按袋子上的班级标签,一个班一个班送去,放在讲台上就行。”
向暖张了张嘴,那句“我可能拿不动”或者“我不认识路”,终究还是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她不会拒绝人,更不敢拒绝这位看起来就代表着规则和权威的年级主任。
她只是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走上前,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接过了那沉甸甸的一摞。
牛皮纸袋粗糙的边缘,立刻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勒出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一共有十八个班。
教学楼的结构她刚刚来的时候勉强记下,一共三楼,每层六个班,分布得特别均匀。
她抱着这摞几乎要挡住她视线的资料,开始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层楼一层楼地跑。额头和鼻尖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缕碎发。
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因为缺氧而有些发闷。手臂和手指的酸麻感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敢停下。
送到二楼七班——那个物理实验班的门口时,她感觉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体育这么差,中考考体育的时候差点晕倒。
还有最后十二份,是二楼的班级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转身低着头就往楼梯口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结束这令人疲惫的苦役,不然每次进别人的班级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在楼梯的拐角,视线被怀里的资料严重遮挡,她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迎面撞上了一个正要下楼的身影。
“哗啦——”
一声清脆而令人心碎的声响,是纸张挣脱束缚,纷纷扬扬散落的声音。
怀里的资料袋脱手飞出,里面的雪白纸页如同绝望的飞鸟,又像是被惊扰的蝶群,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铺满了小半段向上的楼梯,一片狼藉。
向暖被撞得一个趔趄,肩胛骨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地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慌忙抬头,那句对不起已经到了嘴边,却在看清对方那张脸的瞬间,被冻结在了舌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
是他。
葬礼上那个的少年。
他微皱着那双好看的眉,低头俯瞰着散落一地印满了字的纸张,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被麻烦缠上的不耐烦。
他单肩挎着一个看起来质地很好的黑色书包,似乎是已经办完事,正准备离校。
短暂令人窒息的停顿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音节。
只是沉默地、动作利落地松开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将书包随意地放在旁边干净的楼梯台阶上,然后屈尊降贵般地蹲下了身。
向暖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大脑空白的不知所措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修长的手指,开始一张一张地,拾起那些承载着无数人名字和命运的纸张。
动作不算急切,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异常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迟疑和停顿。
他将拾起的纸页在屈起的膝盖上大致拢了拢,叠成一个不算太整齐的方块,然后站起身,手臂径直伸到她面前。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那些纸上,或者,只是他前方虚无的空气里。
仿佛她这个人,和这一地狼藉,都只是他路径上一个需要顺手清理的障碍。
向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灵魂出窍般看着他那双干净的手和那叠失而复得的纸,直到那叠纸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她才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伸出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冰凉的双手,去接。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他微温手指皮肤的瞬间,像被无形的电流猛地击中,条件反射地剧烈一缩,差点又把那叠堪堪接住的纸张再次弄散,惊得她冒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抬眸,极其短暂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平静得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对于撞到人的歉意,也没有对于帮忙捡东西的施舍感,更没有任何对于她这个肇事者的责备。
仿佛刚才的碰撞,散落的文件,以及此刻短暂的交接,都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的、需要尽快处理掉的小麻烦,不值得投入任何多余的情绪。
然后,他利落地收回手,仿佛掸去一粒尘埃。俯身拎起放在台阶上的书包,重新挎在肩上,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甚至吝啬于再给她一个眼神,便径直转身,下楼去了。
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楼梯间里产生回响,稳定而毫不留恋,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向暖还保持着双手捧着那叠资料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
鼻尖似乎还顽固地萦绕着他靠近时,那阵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布料的味道。
指尖刚刚触碰过他的地方,那一小片皮肤,还在隐隐发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灼伤。
不远处,还有两三张孤零零的纸,散落在台阶的角落。
她缓缓地、几乎是脱力地蹲下身,伸出手,慢慢地,一张一张,将它们捡起来,紧紧按在怀里。
那个少年,她想。
好像很好看。
比葬礼上惊鸿一瞥时,还要好看。
也好冷漠。
向暖抱着那叠失而复得的资料,终于完成了所有任务。
当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六班教室时,里面正是一片喧闹的尾声。
同学们的自我介绍环节刚刚结束。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到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效率:“行了,回座位吧。自我介绍就免了,以后日子长,自然就认识了。”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的情绪在向暖心里滑过。
她垂下眼,轻轻应了声,在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中,快步走回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座位。
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旁边就探过来一个脑袋。
是同桌,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少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阳光气息。
“新同桌!我叫许邵年,许仙的许,邵是年高德邵的邵,年是年年有余的年!”他语速很快,带着自来熟的热情,“你叫什么?刚才都没听到你介绍。”
向暖向来社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声回答:“向……向暖。”
“嚯,名字挺好听啊!”许邵年笑嘻嘻的,还想再说点什么,前排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爽利大方的女生回过头来,没好气地白了许邵年一眼。
“许邵年,你能不能消停点,别吓着新同学。”她转而看向向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你好,我叫周雨晴,也是班长,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跟个永动机似的,话多得要命,其实心眼不坏。”
向暖感激地看了周雨晴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话题被这么一打岔,气氛倒是轻松了些。
许邵年不服气地嘟囔:“我怎么就话多了……”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感,对周雨晴说:“哎,周雨晴,你刚看到分班榜了吗?楼上七班,实验班那个第一,听说牛逼炸了!中考甩开第二名十几分!”
周雨晴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接口道:“何止是成绩牛逼,我刚才去办公室交表,远远看了一眼,我的天……长得那叫一个帅!就是感觉有点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学神嘛,高冷点正常!”许邵年啧啧两声,“你说人家那脑子怎么长的……”
江初。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不过,少年人的话题就像夏天的风,转向极快。
还没议论几句江初,许邵年就又和周雨晴聊起了即将到来的篮球赛和哪个班的教官最帅,很快就把学神抛在了脑后。
这时,李老师指挥着几个男生搬来了几大箱军训服,开始按尺码分发。
“都安静!从明天开始,举行为期一周的军训!这是军训服,大家按照自己报的尺码上来领,领完就抓紧时间去找自己的宿舍安顿,宿舍名单贴在教室后墙。动作都快一点!”
教室里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向暖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套迷彩服,看着就很大,抱着还有些扎手的新布料,连同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默默地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她心里想着宿舍的安排,盘算着该怎么整理床铺。
刚走出班级门,来到略显嘈杂的走廊上,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再次撞见了那个本该早已离开的身影。
江初不知道为什么又折返了回来,正从楼梯口的方向走上二楼。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同样高挑气质却更跳脱一些的男生。
那个男生似乎跟他并不算太熟,正带着点好奇和搭话的意味,侧头问他:
“同学,你就是七班那个第一吧?久仰大名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初的脚步没有停,目光平视前方,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的神情,只是唇瓣微动,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江初。”
问话的男生可能没听清,或者只是想确认一下:“什么?江什么?”
江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那个提问的男生,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平静地补充道:
“江初。初一的初。”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正抱着军训服僵在教室门口的向暖。
那目光没有任何停留,比掠过空气更短暂,比陌生人更陌生。
然后,他收回视线,与那个同行的男生一起,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