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13、看第一

　　江初的目光在向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手中的八音盒上。

　　他脸上惯常的淡漠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停顿。

　　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将八音盒递到向暖面前。

　　向暖愣住，反应过来后慌忙接过，指尖碰到微凉的黄铜盒盖，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谢谢。”

　　江初没有回应，他收回手，视线在她因窘迫而低垂的头顶扫过，随即转身，迈开长腿，快步追上了七班的队伍。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跑动的人潮。

　　向暖握着失而复得的八音盒，站在原地，手心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刚才他看八音盒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是不是认得这个。

　　跑操结束，各班队伍带回。

　　向暖把八音盒仔细收好，一瘸一拐地跟着队伍回到教室。

　　刚在座位上坐下，李老师就走进了教室。

　　她敲了敲讲台，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同学们，通知一件事。学校定在十月中旬开秋季运动会！”李老师声音洪亮，“这是我们高一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都积极点，为班级争光！”

　　“哇！”

　　“太好了！”

　　教室里瞬间沸腾，议论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对于每天埋在书本里的学生来说，运动会就像放风一样令人期待。

　　李老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具体项目和报名，找班长周雨晴。想报名的，下课、午休随时找她登记！”

　　“班长！一百米！”

　　“四人接力算我一个！”

　　“铅球有没有人报？”

　　教室里乱成一团，大家都兴奋地围到周雨晴座位旁边，七嘴八舌地询问。

　　向暖坐在角落，看着前排热闹的人群，默默揉着还在发疼的膝盖。

　　她体育一向不好，这种场合从来都是旁观者。

　　周雨晴一边拿着本子记录，一边抬头大声问：“女生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还缺人，谁愿意试试？”

　　刚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几个女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或移开视线。

　　长跑项目向来是最难凑数的。

　　周雨晴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带着点无奈的期待，落在了向暖身上。

　　她知道向暖体育不好，但眼下实在没人了。

　　“向暖，”周雨晴的声音带着鼓励，“要不你试试看？跑完就行，名次不重要。”

　　向暖攥紧了手指。

　　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拒绝。

　　“我不行的……”她的声音很小，“我体育真的很差……”

　　周雨晴正要再鼓励她几句，抱着篮球的许邵年从后门进来，恰好听到了这话。

　　“哎呀，这有什么不行的！”许邵年把篮球一放，笑嘻嘻地插话，“向暖，重在参与嘛！你看咱们班女生项目都报不满，多不好看啊！”

　　他这么一起哄，旁边几个男生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些善意的起哄像一张网把向暖罩住了。她孤立无援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然后，江初单肩挎着书包从六班门口经过，像是要逃学，还是光明正大的。

　　他的身影一出现，门口的声音就低了下去。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六班内部的纷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即将走过门口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江初转过身，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向暖身上。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带着明确的反对。

　　“她跑不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许邵年瞪大了眼睛：“江初你怎么知道她跑不了？”

　　向暖也震惊地看着江初。

　　江初的目光与向暖对视了一瞬，随即转向周雨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她协调性差，长跑容易受伤。”他补充道，“刚跑操就摔了。”

　　这句话让向暖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他还记得她跑操摔倒的事。

　　许邵年还想说什么，江初已经转身离开了。

　　但他的介入已经改变了气氛。

　　周雨晴犹豫了一下，对向暖说：“那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适合的项目？”

　　向暖轻轻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

　　他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霸道的方式替她解围？

　　放学后，向暖在走廊里意外地遇见了江初。他靠在栏杆上，似乎是在等人。

　　当她经过时，他淡淡开口：“不想参加就直接拒绝。”

　　向暖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

　　“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他继续说，目光望向远处的操场，“你的身体，你自己决定。”

　　说完，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向暖站在原地，知道了两件事。

　　一，他是在等自己。

　　二，他看出来了。看出来她不敢拒绝，看出来她害怕让别人失望。所以他用他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

　　十月中旬。

　　秋日彩旗飘扬，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

　　向暖坐在六班的指定区域，膝盖上的伤早已好了，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报名任何项目。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七班的方向。

　　“下面即将进行的是高一年级男子跳高决赛！请参赛运动员到场地集合！”

　　跳高场地很快就围拢了不少人。

　　向暖看见七班那边，江初站了起来。

　　他脱掉了蓝色的秋季校服外套，里面是那件略显宽松的白色夏季短袖校服。

　　普通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反而更衬得他身形挺拔清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朝着跳高场地走去。

　　他报了跳高？

　　向暖有些意外，又觉得莫名契合。

　　这似乎比那些需要集体协作或者纯粹比拼耐力的项目，更适合他独来独往，追求精准的性子。

　　横杆初始高度设置得并不算高，前面几个选手都轻松跃过。

　　江初排在中后段，轮到他时，他并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助跑前大喊一声或有什么特殊仪式。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助跑起点，目光沉静地测量着步伐和距离。

　　起跑，加速。他的步伐如同经过精密计算，在横杆前精准起跳——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是背越式。

　　宽松的校服下摆因动作而掀起，隐约露出少年劲瘦的腰线。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鸟，核心发力稳定，整个人在横杆上方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轻松过杆。

　　落地时，他顺势在垫子上滚翻卸力，然后迅速站起身，随意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校服下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完成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指令。

　　“好！”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向暖的心随着他每一次起跳而悬起，又随着他每一次成功过杆而轻轻落下。

　　她看着他一次次精准地测量、助跑、起跳，普通的校服掩盖不住他在空中展现出的那种对身体极致的控制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她心里蔓延。

　　横杆一次次升高，淘汰的选手越来越多。场上只剩下最后三人，其中包括江初。

　　每一次试跳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当横杆升到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高度时，另外两名选手的第一次试跳均以失败告终。

　　两次试跳后，只剩最后一次机会。

　　赛场边的议论声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最后三名选手身上。

　　另外两名选手先后进行了第一次试跳。第一个起跑节奏稍乱，在横杆前犹豫了一下，臀部擦到了横杆，杆子晃动着掉了下来。

　　第二个助跑充分，起跳也果断，但空中姿态控制不足，小腿后摆时将横杆碰落。

　　压力来到了江初这边。

　　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再次仔细地目测了距离，调整了自己的起步点。

　　整个操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向暖屏住呼吸，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穿着白色校服的身影。

　　时间像是被慢放。

　　他清晰地越过了横杆，衣角没有碰到分毫！

　　身体落下，重重砸在保护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横杆纹丝不动。

　　“成功了！！！”

　　裁判挥舞起白旗。

　　“江初同学第一次试跳成功！新的高度记录！”

　　短暂的寂静后，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七班的方向更是沸腾了，许邵年一个六班的叛徒激动得直接跳了起来，大声吼叫着。

　　江初从垫子上站起身，呼吸因为刚才的极致发力而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根纹丝不动的横杆，然后抬手，用指尖抹去额角即将滴落的汗珠。

　　直到这时，他的嘴角才几不可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向暖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被欢呼和崇拜的目光包围，看着他脸上那罕见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根横杆一样，在经历过剧烈的摇晃后，终于，稳稳地落回了原处，却激荡起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做到了。

　　在巨大的压力下，用最完美的方式。

　　“江初！厉害！”许邵年第一个冲进场地，兴奋地用力拍他的后背，其他七班男生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祝贺着。

　　江初被簇拥在中间，脸上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但并没有拒绝同学们的热情。

　　他接过许邵年递过来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

　　她看着他被同学们簇拥着离开跳高场地，走向七班的大本营。

　　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发和白色的校服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边。

　　“哇，江初也太帅了吧！”旁边有女生小声感叹。

　　“学习好，体育也这么强，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刚才跳过去的时候，我心跳都快停了！”

　　周围的议论声传入向暖耳中，她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她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是站在聚光灯下的天之骄子，而自己只是台下无数仰望者中的一个。

　　可是，为什么心里除了应有的仰望，还会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失落？

　　已经走到七班区域的江初，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跳高场地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向暖身上。

　　向暖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样。

　　江初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快地、几不可见地冲她点了点头。

　　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然后他便转回头，继续和身边的同学说话，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一瞥。

　　但他看见她了。

　　他在那么多欢呼的人群中，唯独看见了她。

　　而且，他用那个微小的动作，像是在对她说：“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这个认知让向暖的心跳彻底失控，脸颊也悄悄爬上了红晕。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角。

　　向暖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红绳铃铛。

　　至少，自己还有他送的，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