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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燃生犀可通鬼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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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透过窗的光亮早早将人叫醒。孟瑶台推开门,原来是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脚踩上去,足足到小腿这么深,今年第一场雪来的尤其早。
外边只有寥寥几个当差的宫人走过,地上是洁白无瑕。孟瑶台并未做过多梳妆,披上斗篷,匆忙出门赏雪。因她住的偏远,走出院落,面前便是一大片无人涉足的空旷。茫茫大地,上下一白,是天人合一的至简、纯净,引人入胜。清风明月不用钱,但却最滋养人心,获得心灵上的富足。
孟瑶台一步步向前,在无暇的纯白地面上,留下唯一印记。
“嘿,你在做什么?”一声爽朗声音从背后响起,万籁寂静之中,尤为突兀。
孟瑶台吓了一跳,回过头,是与她一般火红狐裘斗篷的尹知熠。
“闲逛而已。”
后边跟着银鼠裘大氅的江岫白,缓缓而来,仍然拿着那把不离手的碧玉坠折扇。想前些时候,蹲守在江家门口效仿江岫白的儒生们,一水手拿折扇,大冷天扇的虎虎生风,孟瑶台笑出了声。大雪天也要扇,也不怕手上长冻疮。
江岫白看她望着自己笑,低头看了看,自觉并无不妥,眉眼弯弯,侧首道:“在笑什么?”
“香焚宝鼎沉烟细,花插金瓶映月华。”
“辞藻华丽,却无生气。”江岫白在文学上造诣极高,上至帝王,下至黎民,尽得风流。自然明白她的揶揄之意,
“刻意、做作。”孟瑶台指了指那把折扇,抢过话头,眼神狡黠。
江岫白低头假咳两声,紧了紧斗篷。
尹知熠不知是什么意思,有些焦急,在两个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什么意思?”
“闲聊而已。”孟瑶台照样简短作答。
“哦。那边雪厚,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尹知熠丝毫不受影响,向远处指了指,就要带他们过去。
孟瑶台看着他,低眸眯了眯眼睛。尹家的事情,也许可以从他这里问出一些来。再次抬头,舒展的眉眼下,是两个画龙点睛的小梨涡:“好哇。”
尹知熠感受到她的亲近,笑容顷刻间奔涌而出,从眼底漫溢到嘴角,是一种直冲心底、毫不设防的坦率与美好。哪怕往常桀骜不驯的模样,也瞬间让人亲切又熟悉。
孟瑶台为这样直白热烈的感染力动容,情不自禁跟着,真诚扬起嘴角。
江岫白嫌脏了衣袍,独自坐去小亭中煮茶,留两人在雪地玩耍。
本来是准备堆雪人,然而,两人一个比一个手笨,好好的雪人堆出一个歪鼻子、大小眼、没嘴巴的四不像。
江岫白在远处嘲笑他们:“风马牛不相及。”
后来,在雪中作画,然而更是一言难尽。
孟瑶台盯了半晌尹知熠的画,艰难道:“猴子偷桃?”
“九天揽月,非常有名的剑招。”尹知熠用手中枯枝亲自示范,孟瑶台才看懂。但实在不愿意承认,这样俊逸的招式,竟然是那个单腿站立的扭曲猴子。
尹知熠上下左右,各看了好几遍孟瑶台的画,胸有成竹道:“太阳,月亮,星星,对不对?”
孟瑶台抿了抿嘴唇:“这…实际是菊花。”
江岫白也走来,本想如实点评:“两俗人,无半点…。”在两道压迫的眼神下,不得已改口:“两世间人,共半点丹青意。”
孟瑶台咬唇,叹息一口气。玩久了雪,此刻冰冷的双手已经开始发热,玩心正盛:“算了,是这些不适合我们。不如比赛滚雪球,看谁滚的更大,这总可以。”
“好。”尹知熠一口答应,带着点小虎牙的笑容里,满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热烈与赤诚,与肆意张扬的少年气。
他一只手有孟瑶台将近两个大,先天优势下,眼看着雪球要大得多。
孟瑶台只能想方设法分他的神:“你滚到我这边了。”
“那我往这边。”
“你多大了?”
“十六。”
“那你还是个小孩呢。”
“你不也十六吗?”
“哦。”差点忘了,孟瑶台也才十六:“你兄长和嫂嫂相处的怎么样?”
“还可以吧,寻常夫妻。”
“哎呀。”孟瑶台的球撞到一块凸起的台阶,撞下去一大块。看着本就比尹知熠小得多的雪球,又撞掉三分,秀眉皱起。
尹知熠急忙哄道:“好啦,好啦,我让你会。”说完果真停了下来,等在一旁,陪她聊天道:“不过,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
“为何这样说?”孟瑶台假装努力滚球,全部注意力却在他的声音上。
“兄长住书房,从未回过主屋。”
“从不住在一起的夫妻,这不是很奇怪吗。”
“大约是因为兄长患有旧疾,半夜时常咳嗽,担心影响嫂嫂休息吧。不过,他们见面也只是说我侄儿的事,从不谈其他。我也不懂什么是恩爱,但未来和我的妻子一定不要这样。
夫妻不同住又无话可说,看来关系确实如同自己预料一般。有破绽就好,才有助于尹陆两家决裂:“尹、陆。”
“你说什么?引路?去哪里。”
“没有哇,我是说你也十六岁了吧。难道没有一些有门路的长辈们,引荐些家世相当的姑娘?”孟瑶台扯开话题。
“他呀,只喜欢健壮孔武,最好能像他一样力能扛鼎的女子。”江岫白走来,各递给二人一杯热茶。
尹知熠接过,一口闷了下去:“老子喜欢有劲的,有什么不可以。”瞥见孟瑶台明亮的眼眸,不自觉气量不足,尾声低下去许多,心里还有些慌乱的抗拒,莫名其妙。
能扛鼎的女子,世间少有。不过,不拘泥于世俗对女子的喜好,而只忠诚于自己内心,女子也本该有多样发展的可能,这一点值得敬佩。孟瑶台接着热茶,向尹知熠敬了敬,点头认同:“很可以。”
咳咳,清苦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三人回头,是着墨黑色厚貂裘的尹知瀚,眼神幽幽望向孟瑶台。他又咳了几口,才沉沉开口:“侯门如何,还不劳一庶人指摘。孟姑娘,你逾矩了。”语气中满是不悦。
侯府?庶人?八年前,他何曾如此关注过这些门第之别。若是在乎,为何当时要招惹她,引来苏家灭族之祸。是八年前的他太善伪装,苏乐伊识人不清;还是现在的他,变化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孟瑶台从未想过,这一世他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质问、是指责。
“兄长,你在做什么。”尹知熠态度紧张。
“尹将军,我们只是寻常玩闹。”江岫白语气笃笃。
尹知瀚并未理会两人,走向孟瑶台,审问开口:“我的白狐为何对你亲昵?”
“这只白狐,在尹府养了八年。可除了兄长,谁也不亲近,连我也是。”尹知熠在一旁疑惑。
江岫白眼神中也有微微探究。
“我不知道。”孟瑶台脊梁始终努力挺直、眼神清明,如一朵风中摇曳的玉兰,不让人看出一丝破绽。
在大慈恩寺,尹知瀚第一次见孟瑶台,心中便惴惴不安,她与伊伊容貌相似,特别是一双眼睛;再见,神态、小动作、喜好都极为相仿,还能让白狐认主。再加上拒人千里的沈清川、桀骜不驯的弟弟、工于心计的江岫白都出手袒护。这么多的巧合,加上这样心机深沉的行径,答案只有一个,有人照着伊伊培养了她。
尹知瀚眼神阴婺,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向前几步,沉声开口:“是谁派你来的,究竟有什么目的?”
异香扑鼻,让人不适,孟瑶台皱了皱鼻尖:“我听不懂。”
“你…。“尹知瀚又要向前,被一只藏蓝色的衣袖撑住。
李景珩站在两人中间,面色温怒:“尹将军气势汹汹,是在做什么?”
尹知瀚眉毛紧皱:“与七皇子无关,还请不要插手。”
李景珩轻笑一声:“一个大男人咄咄逼人的对待一个小女孩,这样被世人不耻的事,是个正义之士都不会袖手旁观。我想礼义规程为天下典范的尹将军,应该明白的。”反讽之意了然。
尹知瀚不得已后退几步,却仍眼神阴鹜的望着孟瑶台。
李景珩无视,冲她柔声道:“回去吧。”
孟瑶台点头,道谢。走了几步,又停住,实在不爽:“我想与尹将军说两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尹知瀚没想到她又回来,好胆量!
八步开外,两人相对而立。尹知瀚面色沉沉,孟瑶台一脸柔弱委屈。
可忽然,孟瑶台靠近他两步,眼神如同蒙上一层冰霜,锐利寒冷,轻声道:“生犀燃异香,可与鬼神通。”
“你说什么?”尹知瀚猛的抓住她的手臂,面色阴沉至极。
孟瑶台快速道:“不就是你身上的味道吗?可你白费努力,却从未见过她。”
字字诛心,让守礼端方的尹知瀚疯狂怒吼出声:“你知道什么?”
八步是孟瑶台算好的距离,正要装出一副被尹知瀚欺辱推倒的模样,却跌入一个松香的怀抱中。
松香的主人伸手推开尹知瀚,独留给孟瑶台一片真正的安宁:“手为何如此凉?”是熟悉的清冷声。
“大人。”孟瑶台在他怀中,嗓音打颤,却不是假装,而是劫后余生。被他抱在胸前,浓郁的松香气味环绕,孟瑶台才缓和回来:“大约是刚才滚雪球的缘故,不碍事的。”
沈清川日常本就一副冷漠做派,看到她被捏红的手腕,面色更是犹如阎罗转世,冷然开口:“尹知瀚,你在做什么?”两人曾有几月的同窗情谊,家世地位相当,历来互相尊重,井水不犯河水。
孟瑶台怕尹知瀚乱说话,抢过话头:“大人,我们不过是在玩闹说笑而已。尹将军却质问,为何他的白狐会跑向我,可我又如何得知。大约是因为,我从小受小动物喜爱的缘故,或者其他隐秘因果。可我,孟瑶台又何错之有?”她言辞恳切,掷地有声,是在告诉尹知瀚,无论什么原因,孟瑶台没有错,让他清醒。
尹知瀚听后,眼底笃定消失,只余一片血红,难道想错了。
沈清川敛眉沉目,冷冽道:“你记住,白狐找的是我,你该找的也是我。”
沈清川在,她安心,想说什么都可以。孟瑶台扣了扣手中衣袍的松样绣纹,继续道:“尹将军方才还想教我些规矩,我正好还有一问。一个已与人许诺终生之人,对其他女子拉拉扯扯,又是什么规矩?难道只有王侯将相的规矩是规矩,黎民百姓的就不是了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蝼蚁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并不渺小、也不低贱。”这不仅是这一世疑惑,更是上一世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质问与指责。尹知瀚口口声声此生只爱苏乐伊一人,凭何不到一月,转头另娶,说过的话算什么?苏乐伊在他心里又算什么?
她字字珠玑,扣人心弦。尹知瀚听明白了,向后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尹知熠扶着。
“我沈家人,轮不到外人指摘,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沈清川话语中是压迫与毫不掩饰的责备,语罢,才在怀中抚了抚她微微发抖的身躯,低下头临近她的发髻:“回家。”
孟瑶台重重点了点头,她知道,沈清川在的地方,一定会是她的安全居所。眼中盈盈水光不受控制的弥漫,很奇怪,只有沈清川面前才会感觉委屈。
沈清川伸出温热的手掌,将她冰凉的柔荑包裹在手心。哪怕皇亲、兵权面前,仍温暖又坚定,又一次带着她,一步步远离刺骨伤痛。
身后,尹知熠扶着的尹知瀚,猛咳不止。
李景珩低眸敛过孤寂。
江岫白眼神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