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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落入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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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殷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封鹤铉身上逡巡良久,似要穿透他平静无波的表象,直抵那副皮囊下藏着的真正心思。
“心甘情愿?”
封殷的声音陡然拔高,龙椅上的身影猛地前倾,无形的威压如同泰山压顶,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封鹤铉,你五岁入冷宫,母妃早逝,孤苦无依。宫中之人趋炎附势,你的境遇,朕略有耳闻。这般,你当真能毫无怨怼?”
封鹤铉依旧垂着头,脊梁挺得笔直如松,无半分桀骜不驯,反倒透着一种历经炼狱打磨后的沉凝。
他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封殷的视线,那双桃花眼的视线,那双桃花眼清润无波,唯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儿臣五岁懵懂,不知世事,母妃离世后,本以为会性命不保。是冷宫的断壁残垣给了儿臣容身之地,是宫中偶尔接济的粗粮让儿臣得以存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穿透大殿的寂静。
“十五年来,儿臣每日所思所想,并非怨恨,而是感念父皇留儿臣一条性命。”
“儿臣深知,当年母妃之事或许有其缘由,父皇身为天下之主,行事必有考量。”
“儿臣人微言轻,不敢揣测圣意,只知今日能走出冷宫,立于这殿中,全凭父皇恩典。这份恩情,儿臣没齿难忘,唯有尽心竭力,辅佐父皇,方能心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否认冷宫的苦楚,又巧妙地将所有过往归结为“圣意考量”。
封殷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坦荡,眼底清明无伪,脸上的威严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几分审视的冷光。
“你能有此想法,朕心甚慰。近日京中不太平,魏府满门遭难,此事震动朝野。你身为朕的儿子,也该为朕分忧。”
“父皇吩咐,儿臣万死不辞。”封鹤铉躬身,声音依旧恭顺。
“魏府一案,朕已命人严查,却迟迟没有头绪。”
封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巡视众人,沉闷的声响在殿内回荡,似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朕给你调派一队禁军,前朝余孽事关谋反,有任何线索,直接向朕禀报。查不出来始末,就继续回冷宫待着。”
封鹤铉心下了然。
封殷这是借魏府灭门一事,为他暗中调查隶王谋反调派人手,又想让他将两案死死捆绑,让隶王一脉再无转圜余地。
难道魏府灭门,当真是楚玥卿所为?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封殷竟将这等要事交给一个刚从冷宫中出来、毫无根基的宸王,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皇子之列的封程瑾眉头紧蹙,看向封鹤铉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警惕。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弃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看来,是该重新掂量了。
另一侧的三皇子封晟非,嘴角勾起一抹隐晦的冷笑,眼底满是幸灾乐祸——他巴不得这潭水越浑越好。
封鹤铉心中冷笑,封殷这一手当真是高明。
让他查案,看似给了信任与权力,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儿臣遵旨。”
他再次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定当竭尽全力,查明魏府一案真相,不负父皇所托。”
封殷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些许。
“你刚回王府,想必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理。今日便先退下吧,明日再着手查案不迟。”
“谢父皇。”
封鹤铉叩首起身,后退数步,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走过百官身边时,他能清晰感受到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有好奇,有敌意,有算计,亦有轻视。
他却始终面无表情,步履平稳如钟,直到走出紫宸殿,那道无形的威压才稍稍散去。
殿外晨雾尚未散尽,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朱红宫墙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封鹤铉站在宫道上,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指尖却依旧冰凉刺骨。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渐渐隐去,重新换上那副冷漠疏离的面容。
十五年的冷宫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黑暗与寒冷,这般温暖的阳光,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宸王殿下。”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沉稳的声音。封鹤铉转身,见禁军统领秦风正领着一队禁军恭敬立在身后,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末将秦风,奉国主之命,调派禁军五百人,听凭殿下差遣。”秦风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疏离。
“有劳秦统领。”
封鹤铉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他心中清楚,秦风是封殷的心腹,忠心耿耿且办事严谨,却因太过正直不得重用。
封殷派他来,既是助力,是监视,亦是弃子,这点他早已知晓。
“殿下客气了。”秦风直起身,“禁军已在宫门外等候,殿下何时需要动身,随时吩咐末将。”
“不必急在一时。”
封鹤铉的目光望向宫墙外的方向,声音平静。
“本王先回王府,明日再开始查案。你让禁军先在王府外待命即可。”
“是。”秦风应声退下。
封鹤铉独自沿着宫道行走,宫墙高耸入云,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片,如同他被束缚了十五年的人生。
终于走出了那个牢笼,可这皇宫,这京城,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囚笼?
他抬手抚摸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熟悉而安心。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他在冷宫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母亲的死因,他一直心存疑虑。当年母亲被打入冷宫,罪名是“善妒成性,谋害皇嗣”,可母亲性情温婉,待人宽厚,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隐隐觉得,母亲的死,绝不简单,绝不是后宫争斗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封鹤铉眼底闪过一丝寒芒,如同冰下的利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转身继续朝着宫门外走去。
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他弯腰钻进车厢,闭目养神。
车厢内的檀香依旧浓郁,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
他知道,从走出冷宫的那一刻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悄然打响。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
楚玥卿正坐在书房内,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案几上的卷宗,听着褚洛带来的消息。
“公主,国主将魏府一案交给了四皇子查办,调派了五百禁军归他指挥。”
楚玥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封殷打得好算盘,借魏府灭门一事,为封鹤铉调派处理隶王谋反的人手。隶王此刻怕是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早已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封殷落下屠刀。”
“魏府灭门这一步,当真是神来一笔。”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冰冷。
“没人会怀疑他是直逼隶王而去,只当是魏府灭门牵连出隶王。我都忍不住怀疑,灭魏府的人,根本就是他。”
“他要的从不是真相,是所有相关人员死绝。不管是前朝余孽,还是隶王谋反,他都不在乎,只要那些威胁到他皇位的人,全部消失。”
“将封鹤铉推到风口浪尖,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承受一切,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楚玥卿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
“若是隶王谋反一事解决,他大可说没想到魏府竟牵连出隶王,顺势将灭门之罪钉在隶王身上。而封鹤铉这个执行者,注定没好下场。封殷坐山观虎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坐收渔利。”
“可就算最后隶王脱身,我也必须帮封鹤铉杀了他。”
她眼底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又被坚定取代,“一来是我亲口承诺,二来是他手中的那份名单,由不得我不帮。”
“而他让我宣读的圣旨,早已成了一张废纸。世人只知封鹤铉封王,却不知缘由,就算拿出圣旨,又有何人在意?我已落入下风。”
“没想到他的运气竟如此之好,难道真有上天相助?”
一旁的熠诗忍不住蹙眉。
楚玥卿抬眸,语气平静无比。
“熠诗,我从不相信运气,更不相信上天。若真有巧合,那必然是人为推动。”
“推动这一切的,就是魏府灭门的真凶。”
“看来,是时候联系封鹤铉了。他此刻,定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
“可是姑娘,封鹤铉刚从冷宫中出来,毫无根基。”
南姨忧心忡忡地开口,“手中虽有五百禁军,却未必能得心应手调动。而且秦风是封殷的心腹,名为辅佐,实则监视,他想要有动作,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倒未必。”
楚玥卿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深意。
“能在冷宫中存活十五年,封鹤铉绝非等闲之辈。他看似顺从,实则隐忍至极。他的过往太过完美,完美得让人怀疑。隐忍十五年,心中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野心。与虎谋皮,虽险,却未必无利。”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熠诗问道。
“名单一事,就此了结。”
楚玥卿目光冰冷锐利。
“既然名单上的人皆是前朝余孽,且与隶王相关,便将名单交给封鹤铉,助他将魏府灭门之罪,死死扣在隶王头上。”
她转头看向褚洛。
“褚洛,你暗中跟着封鹤铉,紧盯他的查案进度,随时向我禀报,以便我下一步安排。”
“南姨,劳你留意京中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错过。”
“熠诗,你是我贴身之人,总不露面反倒引人怀疑,往后便随在我身边。”
三人同时应声。
“是。”
楚玥卿推开窗户,窗外的桂树依旧枝繁叶茂,地上的落英又厚了几分。
风一吹,细碎的花瓣随风起舞,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
这场棋局,早已不是黑白棋子的对峙,而是人心的较量,是权力的争夺,是血海深仇的了结。
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让她愈发清醒。
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桂树上,那是母亲当年亲手栽种,如今已亭亭如盖。
宫墙之内,紫宸殿中。
封殷看着殿外的阳光,手指轻轻摩挲着龙椅上的浮雕,神色阴晴不定。
“国主,宸王已经出宫回府了。”
内侍总管洪善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报。
“嗯。派人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如实向朕禀报,不得有半分遗漏。”
“老奴遵旨。”
洪善全躬身退下。
封鹤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总让他觉得,这个儿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紫宸殿内的檀香随着洪善全的退去,沉淀得愈发厚重,弥漫着无形的压迫感。
封殷起身走下龙椅,踱步至殿外回廊,目光越过层层宫阙,落在京城的方向,眉头微蹙。
他并非全然信任封鹤铉的顺从,十五年冷宫,足以磨平棱角,也足以养出噬人的獠牙。
将魏府案交给他,既是试探,也是制衡。
朝中几位皇子势力渐长,互相掣肘,封鹤铉这颗突然抛出的棋子,恰好能打乱现有格局。
夜色如墨,泼洒在京城的琉璃瓦上,将巍峨宫阙晕染得愈发沉肃。
宸王府内,烛火疏淡,映得窗纸上的身影孤直而静。封鹤铉褪去朝服,仅着一袭暗色锦袍,指尖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
烛光下,玉佩上雕着的缠枝莲纹愈发清晰,那是母亲的遗物。
他抬眸望向窗外,月凉如水,透过窗棂洒下一地碎银,恰似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纷乱的心绪。
魏府灭门、隶王谋反、封殷的试探、百官的窥探……桩桩件件如同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封殷赐下的五百禁军,名义上是助力,实则是缚住他手脚的锁链。
秦风那双锐利的眼睛,白日里虽恭敬顺从,暗中却无孔不入,连他回府后喝了几盏茶、翻了哪本书,想必都已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紫宸殿。
“殿下,夜深了,可要歇息?”贴身侍从青竹轻声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这侍从是他刚离冷宫时,封殷“恩赏”的人,来历不明,是眼线无疑。
封鹤铉瞥了他一眼,声音平淡无波。
“不必,沏杯冷茶来。”
青竹应声退下,不多时便端来一盏冰镇的雨前龙井。
茶汤清冽,入口微苦,却恰好压下了他心中翻涌的戾气。
他知道,此刻府中上下,处处皆是耳目,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封殷的注视之下。
所谓的宸王府,不过是另一座装修精致些的冷宫。
“退下。”他挥了挥手。
“是。”
青竹应声退去,退至门外,细细听着屋内的声音。
“既要监视,不如进来,仔细查看,还不滚。”
青竹被吓了一跳,不得不离开,明面上他是皇子,自己只是一个侍从,生死由他。
夜静谧无比。
忽然,窗外掠过一道极淡的黑影,快得如同错觉。
封鹤铉眸光一凝,手迅速握住了旁边挂着的剑,身形瞬间绷紧。
“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却无半分惧色。
黑影落地无声,一身玄衣,身形窈窕。
她抬手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几分冷傲的脸庞。
“宸王殿下果然不凡,这般警觉,难怪能在冷宫中活过十五年。”
楚玥卿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玩味。
“楚玥卿?”
封鹤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抽出剑指向她,剑尖泛着冷光。“你来此有何贵干?”
楚玥卿抬手轻轻拨开指向自己的剑,向前迈了一步,眼底带着笑意。
“你会用剑吗?小心伤着自己。我来此毫无恶意,是送你一份小礼物,就当作是你封王的贺礼。”
说罢,她抬手一抛,一个小巧的锦盒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封鹤铉面前的案几上。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探究。
封鹤铉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片刻后将剑收回剑鞘,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公主好意,本王不敢受。”
“怎么,宸王殿下怀疑是我灭了魏府满门,并与封殷合谋将你推出去当靶子?”
楚玥卿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毫无心虚之色。
“难道不是吗?”封鹤铉语气冰冷,“魏府灭门一事,来得未免太过凑巧。”
“当然不是。”
楚玥卿收敛笑意,神色认真了几分。
“我亦好奇此事太过突然。三日前我夜探魏府,正巧碰上灭门惨案。魏延的小妾杀了他,还说自己是隐族封氏的人。至于真正的灭门之人是谁,我并不清楚。我与褚洛去了书房,发现了一枚前朝印章,倒像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等着我去发现。”
封鹤铉皱眉看着她,观她神色坦荡,不似作假,心中的疑虑稍稍松动。
“好,我信你。”他缓缓开口,目光却依旧带着审视,“可你手中的名单如何得到?总不可能魏府前脚灭门,你后脚便查到了名单。”
说到这,楚玥卿气极反笑,眼底满是讥讽。
“这名单,当真是封殷给我的。”
封鹤铉眼睛微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还说未与封殷合谋?骗我很好玩吗?”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都像是算计好的。”
楚玥卿收敛笑容,语气沉了下来。
“可我亦是被封殷利用了。他将名单给我,言说名单上的人与我母亲之死有关。我本以为总会有些关联,未曾想竟与隶王、魏延牵扯甚深。他不过是想借我之手,解决掉这些心头大患。”
她抬眸看向封鹤铉,目光坦诚。“怎样,宸王殿下,现在信了吗?”
封鹤铉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问道。
“你要做什么?”
“封殷竟敢利用我,我自然要送他一份大礼。”楚玥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而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指了指案几上的锦盒。
“这名单,宸王殿下现在可以看看了。将魏府灭门与隶王谋反牢牢锁在一起,缺的正是这东西。锦盒内的物件,可助你一臂之力。”
封鹤铉沉默片刻,终是抬手打开了锦盒。纸上名单墨迹淋漓,密密麻麻的名字后,皆是魏府与隶王私通的铁证。
“条件?”
他抬眸,桃花眼中终于浮现一丝冷冽的锋芒,如同沉睡的猛兽苏醒。
楚玥卿转身掠向窗外,玄衣在月色中划过一道残影,声音随夜风飘来,带着一丝缥缈。
“没有条件!”
黑影瞬间消失在月色里,封鹤铉捏紧手中的名单,指节泛白。
案几上的冷茶,早已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