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渺树

24、可爱

　　说完，明露为她披上斗篷，主仆两个慢慢走回去，一路上风渐渐大了起来，明露道：“下雪粒子了，他们这边的雪怎么这样，一点点，湿答答的。”

　　“人也这样，一点点，湿答答的。”清悟手捧着铜珐琅五子登科手炉，“今日这手炉是谁找的，五子登科，叫他看见岂不是又要发狂了？”

　　“是奴婢找的。”明露打趣，“奶奶还怕五爷难过了？”

　　“难过，同发狂是两码事。”清悟摇了摇头，“他皮肉长好了，三老爷又不在，在旁人眼里，他已经发狂了。”

　　明露不出声了。

　　“真冷！真冷！”

　　常叙雍带着另一股冷，风风火火地从旁边蹿了出来，将清悟挤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到地上去。

　　他赶忙伸出手，拉住清悟：“罪过罪过！差点害了你！”

　　清悟心里一跳，常叙雍身上冷冰冰的，带着松烟气和馥郁花气。她脸上没来由生出来一股热，烧得她心中难安，只好赶快撇开他的手：“你做什么去了？手都是冷的。”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古人以松烟入墨，我今日以梅花入墨。”

　　说完，常叙雍从斗篷里抱出一大把梅花来：“诺，送你的！”

　　“在哪家的花园子里面摘的，如何给我？”清悟撇撇嘴，顺手递了手炉，又收回来：“罢了，你手不空，继续冷着吧。”

　　“当然是我家的花园子，我借花献佛。”

　　“我却不要。”清悟转过脸去，她忽而生出来几分少女心思，埋怨道：“是路上见了花，随便拿来给我？还是你采多了，剩了这些，扔了可惜，便想着与我？”

　　“不是。”常叙雍认真道，“是见了这梅花，想到你写的瘦梅贴，也想起你写的诗。清悟，士人好奇崛，求瘦，求病，却忘了，那一股清气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清悟同他并肩走着，

　　“酒渴风寒，。最后，却能归到圆满丰腴处。”

　　圆满，吗？

　　外头太冷了，清悟抬起手来，贴了贴脸，脸上略染了点碳火的热。雪粒子大了起来，风一吹便扑进了回廊。

　　两人脱了斗篷，屋里炭太旺了，清悟将窗微推开了些，雪粒子扑撒过来，噼啪响了几声，同屋里的炭火一道，毕毕剥剥。

　　她又问了一遍，“圆满么……”

　　常叙雍已经自顾自地在博古架上找了花瓶，“你看双耳尊好么？或是这釉里红三鱼纹梅瓶。”

　　“梅花是红的，瓶子的纹样也是红的，没得太俗。”

　　“你太冷清。”

　　清悟又低下头去，寻到了昨日天黑时没写完的那一句，提笔的时候问了一句：“这样喧闹有什么好？”

　　声音很轻很轻，常叙雍却听到了。他说不出怎么要带这一束花回来，正如他说不清为什么徐清悟的眼睛总是冷冷的，像是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最后他也低下头去，两个人头挨着头，好像是鸳鸯交颈。

　　“热闹些，便没那么伶仃。”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双云突然端着茶进来：“奶奶，三奶奶给您送贴子。”

　　“我？”清悟诧异，顺口说了出来，“我同她一年里都说不了几句话，怎么想起来给我递贴子了？”

　　“是三哥回来了，她心里不好受。”常叙雍接过帖子，扫了一眼，“你若是喜欢就去，不喜欢就算了。”

　　“跟你三哥又有什么干系？”

　　“我倒是娶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君子。”常叙雍抚掌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三哥三嫂当年也是神仙鸳鸯侣。”

　　清悟放下梅花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不行不行，君子不可道人是非——”常叙雍想了想，说：“一开始琴瑟和鸣，不知为何，闹到了如今田地。”

　　“你不说，我可使人去打听了？”清悟亲手剥了个橘子，一边撕着瓣上的筋络，一边往自个儿嘴里送，送到最后，常叙雍问：“怎么不给我？”

　　“凭什么要给你？”清悟眼波流转，黑亮亮的瞳仁转了半圈，微带上了几分笑意。就连皇帝也没吃过她亲手剥的——除了殷皇后，哎！
　　想到这里，清悟垂头丧气，将橘子皮随手一扔，唤了赵妈妈进来，将方才常叙雍的话说了：“妈妈，三爷不告诉我，您老行行好，告诉我吧？”

　　赵妈妈叉着腰笑道：“五爷惯常淘气，竟然欺负起五奶奶了，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家里上上下下谁还不知道不成？”

　　“我还真不知道呢。”清悟笑道：“我这两个丫头，惯常都是埋头做事的，哪有心思去听旁人的闲话。”

　　“也是。”赵妈妈脸上笑着，心里却冷笑了一声，五奶奶当自己上年纪了，就浑忘了双云曾经拉着她打探杭家的事？还有秋韵，五奶奶哪里不知道秋韵是个什么货色，非要借着她的嘴巴讲出来，不就是想在五爷面前卖乖？

　　只是常五爷挨了打，赵妈妈心里也莫名生出几点怨愤，左不过是些丑事，没什么说不得的。她腆着脸道：“临近年关，老奴若是讲得好，却要问五奶奶讨赏。”

　　“好没意思的老婆子，竟然学起那轻浮人家讲古来了！”常叙雍皱起眉道：“若是由得她给你胡编乱造，那更罪过了！你快去出吧！”

　　赵妈妈眼珠一转，吃吃笑了：“好，奴婢老了，讲起来乱七八糟，说不到点子上，哥儿亲自讲给奶奶听正好。”

　　说完，赵妈妈一溜烟走了，明露同双云对视一眼，也轻手轻脚地收了清悟扔的橘子皮，默不作声地站到了落地明罩后面去了。

　　隔着罩子上的万福不到头，两个人影晃着，清悟也笑了，赵妈妈弄什么鬼，她还是能开出来的。

　　清悟睨了常叙雍一眼：“方才还说，君子不道人是非。”

　　“怕你吃亏，所以暂时做一次三姑六婆，市井小人。”说罢，常叙雍凑近了道：“清悟——你给我打个络子吧。我告诉你。”

　　“我不会。”清悟不想用丫头做的东西来搪塞。扭过头去，耳根子略有些红，“你要是叫我帮你抄书，我便一口答应了。”

　　“你已帮我抄过了。”常叙雍看了眼清悟的手，正笼在手隆子里，“五奶奶抄出来的书，都快汗牛充栋了。”

　　“哪有抄那么多。”说到这里，清悟有些委屈，低声道：“下次你再叫我救你，我可不去了。”

　　“下次也是几年后了，不急，不急。”常叙雍俯下身来，顺手托过清悟的帕子盖在脸上：“不过嘛，再过几日见到秋韵，咱们可得叫一声小嫂了。”

　　“什么？”清悟蹭地一下坐起来，掀开常叙雍脸上的帕子，“是你三哥说的？”

　　“你们后院摆宴，我们前头也吃酒呢。”常叙雍从清悟手里夺回帕子，“当年也是三嫂嫂要三哥纳秋韵的，咱们家的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三嫂嫂当时进门不过一年，也太着急了些。”

　　“秋韵倒是很得三哥喜欢，这次三哥回来，说外头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便把秋韵抬了姨娘，过了年就带着秋韵去任上了。”

　　清悟同华嫣娘也没说过几句话，只知道华嫣娘也是个娇生惯养，嘴上从不饶人的：“我倒不知道，秋韵还是三嫂嫂主动提的呢。”

　　或许是倚仗着夫妻情浓，顺嘴一提。或许是为了一个贤德名声，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那，三嫂嫂提了，你三哥便应了？”

　　“送上门的好处，为什么不要？”常叙雍懒洋洋地侧了侧脸，清悟的手帕滑了一半，正好将常叙雍的唇盖住：“清悟，你未免也太高看男人。”

　　“那你呢？”清悟又一把扯下了帕子，“我也问了你月莺的事，你为什么不应？送上门的好处，你怎么不要了？”

　　常叙雍玩味地一挑眉毛：“奶奶，你是什么时候问的？”

　　是在常叙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

　　清悟自知理亏，咳了一声：“好了，快起来吧，大白天歪在这里算什么样子。”

　　这点子小心思，如果是半老徐娘做来，那自然可恶可憎。可若是年轻女儿家——清悟正侧过身去摆弄着梅花，绛红色的瓣，浅黄色的蕊，映着清悟乌黑的眼。

　　她飞快地看了常叙雍一眼，又别过头去，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唇，留下一圈濡湿的痕迹。

　　常叙雍想，纵然知道是小心思，也觉得万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