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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黄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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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北地干冷的秋风长驱直入,涤尽了缠绵不去的暑湿闷气。
历经一月有余的赈抚,雍宁总算挣扎着恢复了些微活气,路旁已有百姓在清理残迹、修补门户,见到萧琮骑马经过,纷纷停下活计向他致意。
这些时日,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萧琮从一开始的赧然不适到如今已能泰然处之,于鞍上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他此番出来,是因为方才得了谢砚冰的消息。
这人叫宁福送了口信来,让萧琮速速去别苑,却也不说为何。宁福也一问三不知,只说国师正和闫屿谈话。
马蹄踏过雍宁城的街巷,停在别苑前。
萧琮下了马,直直往别苑深处去,外院的侍从依旧不敢阻拦,垂首退至一旁让开道路。
走到半途,他眼尖地瞥见一人神色仓皇,匆匆往内院奔去,当即喝道:“站住!”
那侍从浑身一颤,被两名扈从反剪了双臂,押到萧琮面前。
“慌什么?”萧琮看着他,“是赶着去给谁报信,怕本官瞧见什么?”
侍从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哆嗦着摇头。
“本官找国师有要事相商,带路。”
萧琮说着,扈从的刀鞘已抵上那侍从的后腰。侍从不敢违逆,引着众人穿过层叠的园林。
刚绕过一处曲廊,远远便见一座玲珑小亭,周边围着数名西厂番役。
秋意引走了繁茂花木,没了遮挡,萧琮隔着数丈距离就已将亭中情形尽收眼底。
亭内石桌上,敞开的锦盒内码放着耀眼刺目的金锭,旁边还堆着数口类似的箱匣,谢砚冰执着一柄玉如意在手中闲闲赏玩,身旁的闫屿赔着笑,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
萧琮心念电转,想通了其中关窍,将计就计地大步行至亭前,被番役横刀拦下。
他冷笑一声,抬眼看向亭中两人。
闫屿乍见萧琮,如白日见鬼,手忙脚乱地合上箱盖:“萧、萧大人!您怎么……”
萧琮视他如无物,只盯着谢砚冰,讥诮道:“我当国师为何屡次三番要回护闫知州,原来是金银开路,玉帛动心,早已和佞臣做了同丘之貉!”
谢砚冰放下手中如意,侧眸看他:“萧大人不请自来,扰人清静,就是为了说煞风景的话么?”
“若我今日不来,岂非要被你们蒙蔽到底?本官查到紧要线索,原是要与国师商议,如今看来是毫无必要了。”萧琮声调一扬,断然下令,“将此处一干人等,统统给本官拿下!”
他身后扈从应声上前,番役同时拔刀出鞘,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够了。”
谢砚冰终于拿出几分国师的威仪,起身拂了拂衣袖,施舍给萧琮一个正眼:“本座乃陛下亲封‘辅国佑圣弘真法师’,代天巡狩,有临机专断之权,萧大人仅凭臆测便要扣押本座和一州知州,是想造反吗?”
随即同样下令,“若再让闲杂人等靠近一步,尔等提头来见。”
萧琮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似在强压怒火。
对峙片刻,他挥挥手示意扈从收刀。
“好,好得很!回京之后,本官定会将今日所见所闻,桩桩件件,据实奏报天听,还望国师好自为之。”
他撂下这句狠话就带着人离开了。谢砚冰冷眼看着一行人远去,转头将火气撒在档头身上。
“连座园子都守不住,让人来去自如,高公真是白养了你们。”
档头心下腹诽:难道不是你自己早有盘算,暗示我们不必守在外围么?
但他浸淫西厂多年,深谙生存之道,当即垂首,语气毫无波澜地认罪:“属下无能,请国师责罚。”
一旁的闫屿像是慌张极了,语无伦次道:“国、国师!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萧大人他若是回京……”
“大人怕什么?”谢砚冰截断他的话,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他手中并无你贪墨河工款的实证,即便回京参奏,至多不过告我与你一个‘行贿受贿’,这点小事,贫道还是能够收拾干净的。”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玩味而危险,“除非……闫大人还有别的事瞒着贫道?”
闫屿状若不解:“国师此话,下官听不明白。”
“闫大人,”谢砚冰轻笑一声,递过一个眼神,身旁番役尚未归鞘的腰刀再次扬起,雪亮刀锋齐齐对准了闫屿,“贫道大可现在杀了你,提着你的头去和萧大人冰释前嫌,如今还肯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不过是念及这些时日的‘情分’,想给你指条明路。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交底么?”
刀锋寒气尽在咫尺,闫屿面上的慌乱却褪去了,平静地看向谢砚冰,问:“国师想让我交代什么?”
“平昌驿的刺杀,是你的手笔吧?此刻还装什么鹌鹑?”谢砚冰说,“大人盘踞在雍州十二年,手底下没几个私兵,说出去谁信?你又是钱阁老的妹夫,肯定也替他养了不少吧?”
“国师说笑了,”闫屿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私蓄兵马可是掉脑袋的勾当。”
“大人不认,难道还在指望我借西厂之力替你杀了萧琮灭口么?”谢砚冰看他的眼神宛如看着一个傻子,“贫道受贿事小,尚可周旋脱身;如若卷入谋杀钦差这等泼天大案,才是自寻死路。倒是大人你,自己的烂摊子若收拾不了,还是早些想好退路为妙。”
“况且……你兢兢业业为钱阁老当牛做马这些年,真就甘心到头来被他一脚踢出去,做他顶罪的替死鬼?”
言已至此,谢砚冰仿佛耐心尽失,整了整袍袖,举步朝外走去。番役们见状也收刀跟上。
闫屿仍站在亭中,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开口问:“若下官依国师之意,让他‘意外’死于匪患,国师作为唯一的钦差,回京之后当如何?”
谢砚冰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或许会念在大人‘尽心’的份上,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吧。”
说罢,他带着西厂众人迤然离去。
亭中只剩闫屿一人,他收回目光,颓然坐回石凳上,伸手逐一打开那些未被收下的锦盒。
他凝视着盒中的黄金珠玉,眼神空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园林里重归宁静。约莫半刻钟后,一名暗卫来到亭前,向着闫屿抱拳一礼。
闫屿问道:“去往鄞州的援军可已离开雍州地界?”
“回大人,前日已过了翠峪峡,估算着脚程,最快后日就能抵达鄞州。”
闫屿点了点头,又陷入沉思。
良久,他问,“养着的那群人准备得如何了?”
暗卫心神一凛,答道:“均已装备齐全,随时听候大人调遣。大人可是想要……”
他话止于此,闫屿亦未答。
钱永光虽挤掉魏臻坐上首辅之位,却仍被秦检处处掣肘。
永熙十八年,魏太后死后,西厂复立,朝中更是阉宦当道。之后大皇子也死得不明不白,许妃又诞下皇三子,阉宦之势如日中天,长此以往,他们这些世家贵族必将被赶尽杀绝。
因此,钱永光想要破釜沉舟。
闫屿能破格留任雍州十二年,全赖钱永光在内阁为他周旋。雍州富饶,更紧邻京畿,他挪用工部款项,替钱永光行走钢丝之上,既是感念提携之恩,更是赌一个从龙之功,盼着大事成功后能位极人臣。
可如今大计未成,渭河决堤却将这个篓子捅到了台前。
那支过境的援军又太过巧合,他也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可萧琮在后面逼得太紧,近来私兵藏匿的周边也出现了另一拨人活动的痕迹。
他不知道萧琮到底从这团迷雾里看出了多少,正是这种未知让他寝食难安。
前方的生路也皆被堵死,不管他最终被定上什么罪名,钱永光大概都会弃卒保帅。
既然进退皆是死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
他终于下定决心,同那暗卫交代起相关事宜,随后摸出一件信物递去:“按我说的去传令吧。”
*
七月二十日,钦差返程前夜。
子时已过,东校场的灯熄了大半,只余下寥寥的火光。
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
突然。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东城门方向传来,片刻后,杀声陡起,校场外围的黑暗中涌现出幢幢黑影,如有预谋般向着紧闭的营门扑去!
营门在巨力撞击下不堪一击,轰然洞开,但预想中官兵仓促迎战的场面并未出现。
校场内一片寂静,仿佛空无一人。
冲在前方的头目率先察觉到了异样,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厉声喝道:“搜!”
叛军们踹开一扇扇房门,随即发现房内全部空空荡荡。灯火通明的主营房更是门户大开,但同样杳无人迹。
叛军头目这才惊觉:整个东校场竟已是一座彻头彻尾的空营!
他站在空旷的校场中央,手中火把光芒跳跃,映亮了他脸上的惊骇与茫然。
就在此时——
数朵信号焰火尖啸着冲上夜空。
头目霍然抬头,瞳孔紧缩。
那绝不是他们预定的信号!
*
雍宁城外。
叛军主力已将整座城池合围,主将立马于阵前,同样被突如其来的焰火吸引了目光。
还未等他辨明情况,大地上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震颤。
他猛地回头。
本该死在校场内的钦差竟持枪策马而至,而那支据报“昨日已进入鄞州地界”的朝廷援军旗帜鲜明,如神兵天降般紧随其后!
大军瞬息之间列阵完毕,将叛军的退路彻底封死。
螳螂利刃方举,不料早已深陷黄雀的天罗地网,生机尽绝。